腊月二十九,父亲一早就催我进城去接金子回来过年,我支支吾吾地答应着,转身出了门。我没有进城,我已经没有了老婆,父亲也没有了儿媳,这个年不会安分,要死要活的时刻就要来了。
腊月二十九,心情坏到极点的我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。
傍晚时分,赌局结束,我没有回家,我无法面对父母。我沿着村里的河边走,漫无目的地走,不着边际地走。我不知道要去哪儿,接下来要干什么。
冬天的河边很荒凉,但我的心比它们还要荒凉;冬天的河水很冰冷,我的心比它们还要冰冷。我走走停停,停停走走。我想哭,但没有眼泪,我想挤滴出来都不行,眼球是干涩的。我朝着河对面的山峰大喊了几声,声音很快被寒风吹走了。我伸出手来捏了一下地上的河卵石,口中莫名其妙地喊了声兄弟。
我就是河边遍地河卵石中的一颗,在寒风中缩着身子呜咽。
我很后悔自己把所有的钱都输光了,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到早上,我肯定选择离开家去别的地方而不是继续去赌。去哪里不知道,反正得走。现在,我没钱了,寸步难移。
我在一个枯萎的草丛中躺了下来,眼望着天空铅色的气流在涌动,越涌越黑。
天越来越黑,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。我躺在枯草堆中,感觉时间在刀锋上游移,缓慢,缓慢,艰难,艰难。我一度神经错乱,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,只有河水,费劲而傻乎乎的河水,在弄出没必要的声响。后来,我在寒冷中缓过劲来了,人生都有一死,大不了让父亲劈了,就当杀了一头自己养的年猪。我站起身来,借着打火机的微光往家走。我不饿,但我冷,身上冷,心冷。
回到家时已经是九点多钟了,父母和妹妹在看电视。
父亲见我推开家门,就腾地站了起来,怒视着我不说话。我想父亲是愤怒得说不出话来,显然他已经知道我没有进城去接金子还输了很多钱的事。村子比不得城里,就那上百户人家,有点儿风吹草动,一炷香的工夫全村就都晓得了。
父亲用手指着我的鼻子,过了好几秒的时间,才厉声问我去哪了,为什么这么晚了才回家。
我低着头不说话。不用我回答,父亲都知道了,不说还代表我没有狡辩与还嘴的意思。我只希望老父亲能平安度过此夜,不要因为我气坏了身子。
“你这个孽子!你怎么不说话?!”父亲几乎要跳了起来。
我说:“爸,你打我吧,往死里打。我不怨你,我是你儿子……”
“你以为我不敢呀?”父亲说完,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刮子。
我奇怪自己并没有疼痛的感觉,可能是我麻木了,四肢麻木、大脑麻木、神经麻木……我哪儿都麻木了。
我接着说:“爸,儿子对不起你。你再打,不疼,真的不疼。”
父亲吼道:“滚!你给老子滚,老子没有你这种儿子!”
我转身就朝门口走。我无处可去也要走,否则刚强的父亲今夜肯定非气坏身子不可。
母亲拉住了我,母亲说:“大勇,这么晚了你上哪儿?”
我说:“妈,我没事,我哪儿都可以去,只要爸不焦心就行。”
我妈拉住我就是不放手,我拽了几次都没挣脱。我是真心要走的,为父亲而走。此时,一直没有说话的妹妹开口了:“哥,你就给爸跪下认个错吧。”
我妹小梅的话提醒了我,我觉得这话很在理,于是 “扑通”一下就给父亲跪下了。
父亲看我跪下了,果然没再打我,也没再让我滚。
父亲说:“我问你个问题,你必须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,否则我就真不认你这个儿子,我们父子从此一刀两断。”父亲是个倔强的人,在家里说一不二,我信他说的是真的。page#
我点点头,目光零乱地垂向地板。
父亲双手叉腰问:“你为什么没去接金子回家过年?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
最难过的时刻终于到来……
刚才在河边躺了几个小时,冻了几个小时,我已经想好了。我说:“金子要和我离婚。”
父亲问:“为什么?”
我说:“岳母和金子都嫌我穷,没本事,挣不来钱养家。”
父亲不信,在他潜意识里没钱不能成为离婚的理由,夫妻之间平时埋怨一下是可以,真为这事儿离婚讲不过去,所以父亲又说了一句:“就为这事?”
我“嗯”了一声。
父亲问我怎么想的,我随即说:“还能怎么想?真要离就离呗。”
父亲又大怒了:“你这个没出息的,离了婚你还有家呀?你住哪儿?在哪儿生活?你想过你父母没有?这么多年来为了你就白白辛苦一场了?”
我的头埋得很低了,我知道接下来我会更难过。
真相一步步地在向父亲揭开。
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:“能有办法不离吗?只要你们不离,老子就是砸锅卖铁也替你们养大孩子,我和你妈还干得动。你们要是离了,老子以后在村子里还如何抬得起头来?”
我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说:“这个,可能,没商量了。”我的声音低得只有我自己听得清楚。
父亲怒道:“你说什么?大点声,我听不见!”
我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。
父亲从我的语气中警觉到了什么,所以他逼问了一句:“你们是不是已经离了?”
这下我真的语塞了,我没想到父亲年龄大了反应还这么敏捷。我沉默,只能沉默,长时间的沉默。
我听到父亲长叹一声之后,紧接着一记重拳砸在八仙桌上……
我没敢抬头。
我不是怕挨打,我是从内心深处惧怕目光与父亲的目光相碰撞,那会像尖刀一样扎得我体无完肤。我知道父亲决堤了,洪水泄了,人生中最大的打击袭击了他。
我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母亲,她被我妹搀扶着一言不发。同样,我不敢看我母亲的表情,我猜测她心里一定如父亲一般难受,只是她没有通过语言与动作表现出来。
今夜,我是罪人。
今夜,我让全家人毫无喜庆的气氛可言。
父亲长叹了几声之后语气软了下来,他朝我低低地说了一声:“起来吧,水已下闸,我杀了你也没用。”
父亲毕竟是个聪明人,是个读过私塾的地主后代,不是个大老粗,他晓得自己儿子时运不济下了岗,到处谋生哪有那么容易,所以他在无奈中原谅了儿子。
媳妇没了没关系,儿子还是自己的,孙女也是自己的,日子还得过下去。
我发誓,我要发财!
年三十的气氛很硬、很僵!
大年初一一大早,母亲就装做满面春风地同家里人个个温和地打招呼,没话找话说。母亲是慈善的母亲,也是明白人。新年新气象,不能愁眉苦脸。但是父亲乐不起来,依旧板着脸,阴沉沉的。
为了舒缓一下父亲的纠结,我同父亲说:“爸,我岳母说了,金子会等我两年,两年内她不会嫁人。”我说完瞅了一眼父亲,我看见父亲的眉毛扬了一下,又扬了一下。
父亲问:“等你两年是什么意思?”
我说:“我岳母的意思就是说,两年内我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养老婆孩子,就让金子与我复婚。”
父亲刚刚有点儿盼头的心又往下一沉,他说:“足够的能力可是个无底洞,一年挣一两万叫养老婆孩子,挣十万也叫养老婆孩子,这个能有个准头吗?你那丈母娘只是拿话塞塞你吧?”
我没有接话,我也吃不准岳母的话是不是真心话。我只是希望我的岳母也是张雨生的歌迷,她也听过《我的未来不是梦》。
父亲分析说:“接下来你靠什么挣钱?在家跟着我种地还是进城找工作?种地肯定没钱,找工作也没钱,就我们这地方的工资,能养活你自己就不错了。”page#
母亲接过话说:“大过年的不说这个了,安心过年吧。”
母亲说完,父亲就起身出门了。我没出门,上楼到了我的房间里。我要干两件事情:一是写“发财”两个大字贴在我的床头;二是在手上刺青。
我想好了,我必须富起来,为老婆、孩子,为父母双亲。古人说三十而立,我二十七了,还有三年时间,我能立得起来吗?我想我能,只要去想就能。有句广告语叫“一切皆有可能”,我那时想的是“一切必有可能”,差不多都是一个意思。我的理由是:我什么都经历过了,尊严都不要了还惧怕什么?佛说,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我说,放下自尊,立地成富。
我准备好了两枚缝衣针,一瓶蓝墨水。我先用笔在手腕上画了条蛇,蛇身缠绕成个“忍”字。这个图案意味着,遇事要忍,行事要狠。
双针深深扎在肉中很痛,我忍着,这种痛都不能忍的话,我还谈什么发财?谈什么未来?一针、两针……无数针下去,血冒出来,擦去再扎……整整扎了一小时,我刺好了那个图案。这是1999年春节的第一天,我让自己出了血,痛在深处。
我原来没有刺过青,只是见别人刺过,所以刺得不好看。我们那时代的人,刺青都是用针扎或是用女人美容的眉针刺。眉针的疼痛比缝衣针要轻缓很多,只是一般美容师不会给你扎。因为当时刺青不是时尚,是混子的象征。
我把“发财”二字贴在床头,提示自己每天早晚在心中默念一百遍,必须拿出和尚念经的信念坚持到底。
精神上我已经做好了准备,可是行动上我还在想,我还没想到如何开始行动。我在等待老天给我一个契机。
住我家隔壁的是吴老实家。
吴老实的父母是近亲结婚,所以生的吴老实和他妹妹吴绿叶都有点儿轻微智障。这兄妹俩还算是正常人,只是脑瓜子不机灵,有点儿笨笨的,遇事不如他人想得周到,人也单纯。哥哥憨态,妹妹倒好些。吴老实的父母长相都不错,所以生了吴老实兄妹俩也长得不错。特别是吴绿叶,出落得水灵灵的,不听她说话做事,你根本感觉不到她是个脑袋时常缺根筋的姑娘。
吴老实因为太憨一直娶不上媳妇,哥哥娶不上媳妇,妹妹吴绿叶一时半会儿就不能嫁出去。吴绿叶必须要等哥哥先娶嫂子回来才能许配人家,否则哥哥就更难找了。这不光是吴老实一家的规矩,那时的农村普遍就是这个风俗。
我觉得吴绿叶一直很喜欢我,在她十五六岁情窦初开时就喜欢上了我。坦白说,我进城前对绿叶还有点儿意思,毕竟绿叶长得不错。进城之后,我的想法就由不得我一个人说了算了,尤其是在那个“非农户口”与“农村户口”相对立的年岁里,人们眼中的差距相当大。
我没有和绿叶睡过觉,我毕竟读过高中,年轻时想法还纯洁,知道不能害人。我天真地以为,如果我睡过绿叶那么她就没人要了,很难嫁出去,而我自己是不能娶她的,我父亲也不会同意。我父亲先是盼望我上大学,后来给我买户口进城,都是同一个目的,让我变成城里人,娶城里媳妇。父亲一直有个心结,家族的心结。父亲就像《天龙八部》中慕容复的父亲,想重新恢复家族的辉煌。新中国都成立了哪儿还能有地主,于是父亲就想让我进城,以此显示地主的后代与众不同。
我理解父亲。
很快,村里人都知道我与城里的媳妇离婚了,他们当面不说我,对我还是象征性友好地打招呼,但我不难猜测他们背地里的话会有多难听。我不管了,也管不了,谁叫我自己不争气呢?
我的心态进一步发生变化,准确地说是恶化,像癌细胞扩散。我不再是郁闷而是焦急,我急于发财。
正月,我没有去任何人家里串门或是打牌,除了蜗在自己家楼上的房间里就是去河边走路,一个人慢悠悠地走,听河水的声音,让冷风吹吹。我希望冷风可着劲地把我吹清醒,也为我吹出一条阳光大道来。
正月初十。
我在河埠头看见了绿叶,她一个人在洗衣服。我原本想避开而走的,因为我不想让一个爱自己的姑娘看见自己成了一只狗熊。page#
“大勇哥。”绿叶远远地喊了我。
这一声喊得真真的、柔柔的,不带半点儿虚情假意,喊得我居然想哭。这就是“缺心眼儿”的绿叶,没有像村里其他娘们一样的势利目光。
“绿叶,你洗衣服啊。”我走过去说。
“是呀,大勇哥,你去哪?”绿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,仰着脖子问我。
“随便走走。”我说。
“听说你离婚了是吗?大勇哥。”绿叶问得很直接,可能在她身上就没有婉转这个词,想到哪就说到哪,永远不会转弯抹角,否则她就不会“缺心眼儿”了。
“是的,离了。”我说。
“你老婆真没良心哦,大勇哥,是吧?她怎么就同你离婚了呢?城里女人就是坏。”
我白了绿叶一眼没说话,准备离开, 这种事儿我能同她讨论出个啥结果来?
“大勇,你还回城里吗?”绿叶说这话时,把“哥”字去掉直呼我的名字了。
“不知道。”我嫌她问得太多了,打算尽快离开,懒得理她。
“你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,我帮你洗洗吧。”绿叶没话找话。
“我衣服又不脏,洗什么?”我说。
“那我洗衣服了,你在边上陪我玩会儿,可以不?”绿叶的话让我感觉她还在喜欢我,可我哪儿有这心情?我愁得都快青丝变白发了。
“我有事。”
“大过年你跑河边能有什么事?”
“你话真多。”
“你陪我玩会儿,我就不话多了。”
我没再理她,一个人沿河边走了。走了一小段路,我停了下来,坐在河边的枯草上晒着久违的太阳。我的状态像极了一只慵懒的猫,外表丝毫没有心烦意乱的迹象。只有我自己知道,天不是我的,地不是我的,只有屁股底下这堆乱草是我的。我可以任意处置它们,就像上帝可以任意处置我一样。
回过头四下张望,我依旧可以看到绿叶蹲在那里捶衣的身影。我无心思看任何风景,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属于我。现在除了我的父母亲,谁也不会收留我。
我闭上双眼躺着,好像想了很多,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。在太阳暖暖的光芒的照耀下,我居然睡着了。
迷糊间,我感觉鼻子很痒。
我睁开眼睛看到了绿叶,她正蹲在我的跟前用根枯草逗我玩。我问她:“绿叶,你不洗衣服在这儿干吗?”
绿叶说:“我洗完了呀。”
“洗完了你还不赶紧拎回家晒呀?这太阳多好。”我说。
“不急,我一会儿再回家,我想陪你玩下。”
“玩什么?”
“说话呀。”
“我不想说话,只想睡觉,你还是赶紧回家吧。”
“可是我想和你说话。”
“那好那好,你想说什么就说吧。”我有些不耐烦地说。
“大勇,听说你在浙江那边打工?”
“你知道的还蛮多的嘛,你怎么什么事儿都知道?”
“我听你爸说的。”绿叶边说边露出了天真的笑容,“那你还去义乌不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你要是去的话可以带我去不?我也想出去打工,我妈说我在家里挣不来钱。”
“你和我去打工?”
“不可以吗?”
“嗯,我想想。”
逮着机遇就是财路
正月很快就过去了,我妹小梅也上学去了,临走时她跟我说:“哥,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,但你是个男人,我相信你能挺过去,你能好起来的。”我没理她,我不想理任何人。我除了吃饭就是发呆,像只猫,天亮起床,天黑睡觉。
27岁,风华正茂,吃父母的喝父母的,有香有辣,饭来张口,衣来伸手,个中滋味自己清楚。父母外出干活,我就守着房子,与耗子为伍,和苍蝇做伴。我一天说不到五句话,我本疯狂,发财未果,却落得个疯狂自闭。page#
我没有见到绿叶,后来听说正月二十几她就出去打工了,跟着村子里另几个女孩子走的,具体方位不知,我也懒得知。我懒得吃饭,懒得看书,懒得做梦,我像傻子一样活着,舒坦地活着,活在外人看不见的世界里。
后来,我又慢慢不懒了,我读书,读卡夫卡。读这个神经病的作品,很费力,我喜欢这种费劲的感觉,有时读得我楼都懒得下了。每次进城去图书馆借书,我都戴着一顶很大的草帽,我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遇上了金子,街上无洞,我也不是耗子,我躲不进去。
再后来,我又勤快了,我不光看书,还看上了电视,整天等着看农村科教片,梦想着在农村广大的土地上做做文章。无心插柳柳成荫,致富经没给我带来好运,新闻中关于假学历的报道倒让我鬼迷心窍。我那颗发财的心再次剧烈地抖动不已。
我进城了,不是看孩子,也不是看前妻,更不是借那些不抵用的破书。我是去找我中学同学的,我知道他在县政府工作。我找到同学后,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借他的毕业证用用。同学不知道我要干什么,开始还有点儿担心。我说我只是要复印件,不要原件,我拿到外面找工作去。同学还是有点儿担心,毕竟他在政府里工作,要事事小心,犯不着为我这点儿破事闪失了影响仕途。我说你同我一道吧,我做假给你看,你就知道对你不会有影响了。
好说歹说,同学才同意带上毕业证与我一起到了步行街上的一家打字复印部。我先将毕业证原件扫描下来,然后将自己的相片贴上去覆盖住同学的相片,最后又让打字员打了一串毕业证号,我剪下来贴在原毕业证号上面。复印完了,但复印出来的还是不能直接用,因为贴的地方复印之后会有明显痕迹。于是我用橡皮擦轻轻擦去痕迹,再复印了一次,总算OK了。
同学看完整个过程后,对我竖起了大拇指,他这下完全放心了。但我知道我干的事真的挺垃圾。没办法,先这样吧。我原谅了自己的猥琐。
当我与同学走出打字复印部准备分手时,同学说:“你这样还是不行,你跟我走。”我问去哪里,同学说去他家。我不知同学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,但感觉应该是对我有所帮助的。
到了同学家,他翻出了几本书,对我说:“这些是我读大学时的专业课本,你拿回家好好看看,凭你的聪明劲,要不了多久就能全学完。”我高兴地握了一下同学的手,那种感觉很好,很踏实,一种久违的温暖。
临别时,我当然没有忘记豪言壮语一番。我对同学说:“等兄弟我在外面发了财,一定回来请你吃大餐。”同学笑了笑,没说话,那笑容中包含着很多种意思。
我想好了,既然我在外做普工挣不到钱,那我就做管理、做销售,这样不但工资高、待遇好,最关键的是有发展的机遇。逮着机遇就是财路,除非是老天永远不给我这个机会,如果那样,我也就认了。
我就无怨无悔终老一生!
完了,老家也没法待下去了!
那年的春夏之交,我发奋图强自学那些专业课,我不知这些将来有无用处,但我知道学了总比没学强万倍。我记忆中有企业管理、统计、财务等等。父亲看我成天看这些书还不停地做着笔记,很是纳闷。因为在他心目中,我自从上了高中后根本就不爱学习了。
一个连高考都漠视的人会去看大学专业课本?父亲不理解,但他不说。他对我的感情很复杂,一方面是亲生子,另一方面是浪子,再怎么恨铁不成钢,这块铁也是自己的铁。所以父亲与我就像同租一个房屋的两个陌生房客,互不言语,互不干涉。我能想象父亲对我的失望之情。
原本以为我躲在楼上两耳不闻窗外事,静心学习,慢慢化解心魔,就避开了村里人的闲言碎语,但是我错了。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儿,纯属意外中的意外。
那天,我在楼上最里边的房间看书,听见楼下有人争吵。起先,我没在意,因为农村里争争吵吵是常有的事。鸡毛蒜皮的事都爱喊破嗓子,好像谁的嗓门大,谁就有理。后来听她们越吵声越大,我不用竖起耳朵就听出了一个是我母亲的声音,另一个是村里出了名的泼妇吴某。page#
我是这样想的,虽说我妈同这个吴某争吵肯定讨不得便宜,但是两个女人吵架我出面总不合适。再说了,我混成那样子,也没什么脸出去同人家理论,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儿自卑。
我又听了一会儿,听出个大概来了:我家的鸡跑到吴某的菜地里吃了她家的菜,吴某上门来讨赔偿。我母亲让她上我家菜园里去摘点儿菜,算是补偿了。
就是这么芝麻点儿大小的事情,可吴某死活不干。我母亲口气也不软。两人就越吵越凶,越吵话越多。吴某就拿出了自己惯用的伎俩破口大骂,从我家祖上是地主欺压村民,骂到我父亲是村长贪污*,再骂到我是个废物,城里待不下去,只好灰溜溜地滚回乡下来了……
这下我坐不住了,我自己都受够了自己,所以我躲着,不见你们,离你们远点儿,可你们还是上门来欺负我,这也太过分了吧?
我冲下楼……
吴某见我突然冲到了她的面前,顿时愣了一下,憋住了气没吱声。可能她以为大白天,我一个大男人不可能窝在家里,所以肆无忌惮地骂我家八辈子祖宗,我的突然出现实在是带给她太大的意外了。
站在吴某面前时,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。揍她一顿?这不太可能,村里人最忌讳男人出手打女人(自家男人打自家女人除外)。这个我当然懂,我懂得这个甚于法律的老祖宗传下的规矩。
吴某毕竟是吴某,号称村里第一泼妇,当然不是浪得虚名。她看我只是铁青着脸面,站在她的面前没什么举动,于是继续撒泼。这次她将矛头对准了我。吴某在我面前张牙舞爪,口中不三不四地说:“干什么呀?我怕你呀?你这个街上混不下去的臭痞子,你还想打我是不?”
我母亲见状赶紧拖住了我,将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:“大勇,这儿没你什么事,你可不能打她,否则这事就闹得大了,到时连你爸都下不了台。”
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,知道这种事的水深水浅。可吴某不这么想,她见我母亲将我拉开就更来劲了,赶紧追了过来,顺势用头往我怀里撞,口中嚷嚷:“你打呀,有种你就打死我!你不打就是畜生!”
我知道她这是耍无赖,赶紧一侧身避开她的身体。我想,只要我的身体不接触到她的身体,她就没理由讹我出手打过她。这吴某以为我这个大男人不会怕她,更不可能避开她的身体,所以就使尽了全身力气来撞我。她以为撞我撞得越狠就越有理由讹我打过她,没想到,这力道让她直愣愣扑在了石墩上。在我们老家,家家门口都摆有石墩,有的上面还搭着厚木板供人休息时坐着闲聊。
我母亲没看清楚是我推的吴某,还是吴某自己撞上石墩的,所以她吓坏了,赶紧上前扶起了吴某。
我看到的吴某满脸是血,也不知那血是打鼻子出来的,还是脸上的皮肤破了流出来的,总之,血流得挺多的。我心里还在发笑,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。
吴某本想以一抵二赚个赢头,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,损失大了。如果就这么自认倒霉那她就不是吴泼妇了,所以吴某推开了我的母亲,大喊大叫:“痞子打人了!痞子打人了!”边喊边冲向我,并且想揪着我不放。我当然不会上她的当,转身一次次避开她的身体。母亲见情形不对,朝我喊:“大勇,你快跑!跑得远远的!”
我听从了母亲的话,撒腿跑开了。
其实这一跑就更坏事了,吴某跟在我后面锲而不舍地追着。这下可真惨,直接上升为一场全村人看的大戏了。全村人都看见了,我脸面丢尽不说,还落下了出手打女人的坏名声。
事后想想,那天我要是不跑也不行,我立在原地与吴某也纠缠不清,推推搡搡中难免有身体碰撞。我一跑吧,身体碰撞是没了,但村里人都认定我打了人,否则跑什么,这不是心虚又是什么?说什么话的都有,什么仗着老子是村长啊,仗着自己在城里混过呀……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。
我相信那句话,“人倒霉时喝凉水也塞牙缝!”
真是搞不懂,我又没得罪过他们,干吗个个都要羞辱我?!难道他们都像是五四时期的愤青?都像仇恨军阀一样地仇恨我?我想不是吧。说到底还是人云亦云、以讹传讹,真是太恐怖了。page#
吴某追不着我,急得在村子里打转。有好心的村民就给吴某出主意了,让她去镇上的派出所告我,保准能让我坐牢。这吴某一听是呀,怎么就没想到呢。于是,吴某就跑了几里路到了镇子上。到了派出所,吴某脸上的血没擦,她心里明白这是我的罪证,不能毁掉。
派出所民警看见吴某满脸是血,就完全相信了她的一面之词,当场认定我是出手打过人了。于是,两个民警就先把吴某带到了镇卫生院就医。就完医,两民警又跟着吴某到了村子里找我。尽管我父亲是村长,与民警都很熟;尽管我并没有出手打人,也不可能承认自己出手打人,民警还是将我带走了,扣押在派出所里。因为所有的证据都证明不了我没打人,包括我母亲支支吾吾含糊不清的证词。母亲毕竟是不识字的乡下人,在这种大事面前显出了农妇本真的一面,这我能理解。
气急败坏的是我父亲,不管我打没打人他都气得不行。综合以前我所有的“作为”,父亲宁愿相信他这个不争气、坏了胚的儿子出手打了人。后来听我母亲说,当天夜里,父亲没吃晚饭,也不让我母亲在他面前提及我,父亲不想再管我的事。如果说先前父亲对我还只是失望,那么这次父亲对我是彻底的绝望。
父亲虽然不想管我,但派出所要父亲插手我的事,因为镇卫生院还有医疗费挂在那儿没结,那可是民警担保的。碍于面子,父亲不能不把钱交给民警。交了钱,父亲当然又问了民警我的事儿到底如何处置。民警对我父亲说:“村长,这事儿也算不上大事,说到底可以拘留也可以算是民事纠纷……”父亲好像明白了民警的意思,他让我妈又拿了些钱出来买了两条烟。
当我父亲把两条烟送去给两个民警时,民警乐了。民警说:“老村长,你太乐观了,我们都这么熟还能要你两条烟?”父亲不解,于是问民警说那话是什么意思。民警说:“还能有什么事?就是罚点儿小款,也好向上面有个交代。”父亲这才明白过来,把烟退了之后,替我交了罚款。
经过这么一折腾,我在家实在是没法待下去了,我必须走,越快越好。
城里容不下我,生我养我的村庄也容不下我!
上帝在梦里对我说,自古华山一条道……背井离乡!
我不知道自己这次离家是逃难还是淘金,我随手带着掌中录音机,一遍遍地听张雨生的《我的未来不是梦》。我的未来不是梦,那又是什么?天知道!上帝在梦里没有告诉过我。
没想到自己就这么匆匆上路了,我更没想到再见父亲时,已是父亲病危时的临终守孝。
古话说“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”,也就是说人算不如天算。后来有个外国人米兰?昆德拉说了一句更经典的话,“人类一思考,上帝就发笑”,据说这句话不是米氏原创的,而是犹太人的格言。谁原创的我不去关心,也考究不了。我想表达的意思就是:即使我24小时不睡觉地去想,也赶上环境的变化。我想好好学习完专业知识再出去,环境把我逼得立马背井离乡。
不管环境如何变化,我有一颗不死的心,那就是发财、再发财。我奇怪自己两年多来从下岗到打工再到离婚,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却还活着,我的潜意识里好像一直在同谁暗暗较着劲儿。同谁呢?可能就是这个社会吧。
真要出门了,母亲不舍,父亲不语,夜里母亲又塞给了我五百元钱,我接了。我在心里暗暗下决心,这次我一定要发财再回来。
我不止上千次地在无人的角落看着手上的刺青,那是我的无声誓言,我能做到吗?难!再难也要逼自己做到,除非我选择一条自杀的不归路或是成了疯子。
自杀我是不可能的,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,孝至始也。立身行道,扬名于后世,以显父母,孝之终也”。而成为疯子,不是由我想就能成的,也不是由我不想就不成的。
出门的那天,我起得特别早,我赶的是第一班早车,目的是尽量避开村里人。我不想让他们问东问西,真心也好,假意也罢,我都麻木了。page#
进城之后,我原本还想见见金子的,但我走到她单位门口时又退缩了。我没那个勇气去面对金子以及金子单位的人。
后来,我去超市买了一个玩具熊和一些零食给了我女儿。女儿看见我时很高兴,“爸爸、爸爸”叫个不停。女儿还小,她还不谙人事,她是我最亲的亲人,也是对我最没怨言的亲人。
我抱了抱女儿,没停留两分钟就走了,我怕自己会在岳母面前流露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来。原谅你的爸爸,女儿,你的爸爸不是一个好爸爸,但是以后会努力做一个好爸爸的。我用伪装出来的开心表情,告诉岳母我是出去挣钱、出去发财了,一定要叫金子等着我。
坐上大巴车时,我深情地望了一眼这座抛弃了我的小县城。我的感情相当复杂,怎么说呢,反正非常乱,像打翻了五味瓶。
走!义乌发财去!
我又回到了义乌,但没有“我胡汉三又回来了”的那种兴奋感。我不能背着良心说我喜欢这里,我只是来这里圆个梦,为梦而来。来到这个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的城市,但愿能收获一个喜欢的梦回去。
我清楚自己短时间之内不会离开这里了,我不再是个匆匆的过客,下一站离我太远,远得我无能为力。我有孩子有父母,但我回不了家,我不能给所有的亲人添堵。
“既来之,则安之,好好干,兄弟!你是大有希望的。”我经常如此这般自言自语。
我去了红楼宾馆前的劳务市场,一天、两天、三天,没有结果。这次我不急,我不是从前那个急于工作、急于想拿工资回家的人了。我有了新的起点,一个高起点。早一天上班与晚几天上班,对我而言已然不重要了。
一人吃饱,全家不饿。我急什么?
那时的义乌劳务市场只有一类人最吃香,不是手握文凭的人才,而是掌握一门技术的技工。每家工厂的情况大抵都相同:产品不愁销,管理能凑合不误生产就成,愁的就是技术做不出产品来。所有人的力量都使在了生产上,赶产量,抢客户,抢市场。凡是从广东那边来的技术工,在哪个行业都很抢手,有个七八成手艺在手的都是大师傅了,工资尽管开虎口,这个厂子不要,别的厂子抢着跑。
有人可能不相信我的话,以为我在胡扯,那我就举几个例子来。
浪莎集团的董事长翁荣金、总裁翁荣弟,早先就是从广东进袜子到义乌市场上来批发;还有新光集团的董事长周晓光,也是从广东进货到义乌市场上来批发。当时货是供不应求,为了满足客户的需求,1995年,周晓光创办了新光饰品公司;同年,翁氏三兄弟创办了浪莎针织有限公司。这只是义乌成百上千企业中的两个例子。
他们都回忆说,在广州进货的日子里,千里迢迢为了拿到预定的货,必须使出吃奶的劲儿挤上南下的火车,可见当时货源的紧张。他们都在经销时期建立起了自己的全国性批发网络。接下来,水到渠成,自己办厂,依托义乌小商品市场把产品销出去。
义乌后来稍有规模的企业如雨后春笋,都是在这前后纷纷上马,或大或小,真枪实弹干起来的。面对这么多新兴工厂,技术力量当然成了重中之重,而早于义乌开放的老大哥广东,无疑成了为义乌这个小弟源源不断地培养、输送技术人才的基地。
而我的尴尬是,我有张假文凭,但我没有技术,人家根本看不上我。我就如其他有文凭的人一样成了“鸡肋”,可有可无。那时有文凭的人都往上海、苏南跑。回到小旅馆后,我想了想,觉得这样不行,我得学学那些工厂,反客为主,主动出击。
我写了一份简历,大概意思有两条:一是我有国营企业主管的经验(当然是假的);二是我懂设计,如平面广告与包装设计(这点儿倒是真的,这是我的爱好,所有与美术有关的我都喜欢)。写完后,我又用毛笔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份,我是当件书法作品来写的,目的当然是为了吸引工厂主的眼球,算是卖弄一下自己。这种卖弄很有必要,能更快地将自己推销出去。
我手上拿着这张纸在劳务市场来回走动,以吸引某些工厂主的注意。效果还是很明显的,果真有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注意到了我。他看了看我手上的白纸黑字,问我:“你懂包装设计?”page#
我点点头,表示他说得对。
“你还懂工厂管理?”他又问,“大学毕业生?”
我又点了点头。
“说一下你的工资要求。”他也点了点头后说。
“一千二。”我脱口而出,这个数字在我大脑中已经存了有些日子,根本不用想。
“一千二高了点儿,一千如何?要是同意你就跟我走。”那人说话倒是很爽快。
“一千的话就不能扣伙食费了。”我在讨价还价。我觉得这是个机会,但也不能离自己要求的太远。
“行,跟我走吧,我车在那边。”他思索了一下说。
“我的行李还在百姓旅馆,麻烦你的车从前面绕一下,我取下行李可以不?”
“没问题。”
这个人就是我的新老板,真名就不提了,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,我就随便给他取个名字叫“付成”好了。
我的老板付成,一个初中都没念几天的人,办厂前还是个混子。其实这厂子也不是他办的,是他父亲办的。他父亲我们后来都习惯性称他“付老师”。
从称呼就可以看出,这是个老师,一名退休了的小学老师。
付老师生了一男一女,女儿倒是争气,上了中专,读的是财会专业,毕业后在市某行政部门上班。可这儿子就是个混混,整天不务正业。付老师看这样混下去不行,得替儿子搞个行当,否则到时媳妇都娶不上,于是就有了这个厂。
付老师说,办这个厂子自己吃了不少苦。当初什么也不懂,看别人做小玩具他也跟着做。自己不懂就到处找,从别的厂子挖来个懂技术的师傅,带着几个工人做。那时的产品太好卖了,供不应求,根本不愁卖不出去,就是愁做不出来。
付老师这样轻松地描述说:白天从市场上买回材料,一晚上就让工人赶出来,第二天早上送到市场上给摊主,然后又买材料回来做,全是现钱。本加利,资金积累得很快,工人很快由五个变成十个,由十个变成五十个,头一年就赚了五十来万;第二年就更厉害了,赚了三百来万;第三年,也就是我去的那年,就已经有了千万资产。机器设备也由最简单的切边、缝制等原始的变成注塑机。看过注塑机的人都知道,这种机器一台就要十万元左右。我去厂子里时,他们光注塑机就已经有二十几台了,后来还陆陆续续添了好多台。
当时,按这种规模,在义乌已经不算是小厂了,比那些手工作坊的工厂已经强很多。这付老师毕竟有文化,还比别人早行一步,注册了商标。
我进了厂子后被安排当付老师的助手,没有具体分工,一切行动听老头子安排,他让干什么就干什么,比如整理仓库呀,打扫厂子里卫生啊。后来我看这样下去不行,这简直就是把我当勤杂工使用嘛。我便想不能光听这老头子的,得自己给自己找活干。于是,我就给老头子讲大道理,照本宣科,讲企业的管理制度。
老头听我说得也对,就让我着手细拟每个车间的车间管理制度。这样我才抽身远离了勤杂工的活,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忙碌起来,从书上抄抄摘摘地整理各种制度,整理完后又用毛笔以蝇头小楷抄在大纸上,最后装在相框里挂到各个车间的墙上。
付老师看我整理出了各种各样的制度,又见我写得一手好字,一点儿都不怀疑我的大学生身份。我自打进厂以来,从来没有人问我要过毕业证书看,他们潜意识里对这个文凭根本不关心。他们只关心你好不好用,有无可用之处,好用就留,不好用就让你走。
其实这种事一点儿都不难理解。因为当时大多数义乌工厂老板,并不是把工厂当企业来办,而是当挣钱的一种营生手段,能挣多少算多少。就像那些乡下的手艺人,做完东西就拿到街市上去赶集,卖完回家再做,想法很简单。
对于我这么一个不能给他们带来直接经济效益的人来说,大多时候只是个摆设,代表厂里有这么一个大学毕业生在,也是一种文化需求。他们并不真的明白什么叫企业文化,什么又叫企业管理,更多的精力全放在车间师傅身上,每天产量是多少,每个产品工价是多少,产品如何仿造得更好……诸如此类很实际的问题。现在想想,我觉得他们当初做得很对,抓住了最核心的东西,才能以最大的能量最快的速度产生效益。page#
当然,这是指2000年前的义乌工厂,2000年后,工厂主们也见多识广了,开始陆续思索工厂与企业的经营、管理模式以及企业未来的发展方向。
付成与我倒是还有些投缘,他说他招我来是让我设计包装的,也没考虑厂子里每月的包装设计就那么几次,好在我还能搞搞管理制度。
付成第一次让我设计内盒包装时,我与他还吵了一次架。可能就是那次的争吵让付成觉得我还像个爷们吧,与一般的打工者不同,所以从那以后他也没把我当成打工仔看待了,我们的关系越处越好。
那时的包装设计是手工画的,画完后交给纸盒厂,再由纸盒厂拿到印刷厂去做图印刷。
我参照厂里以前的包装画完后就交给付成,他便拿到纸盒厂去了。傍晚的时候,付成打电话回来朝我大喊大叫,问我纸盒上的那几个英文是什么意思,我说是“MADE IN YIWU,义乌制造”。付成就怒了,大骂说:“你懂个屁啊,还义乌制造,你想搞什么你?”
我已经不是一年前的那个我了,已经没有后顾之忧,已经放下一切,胆大妄为了,所以我也朝他吼:“不是‘义乌制造’难道还是‘上海制造’?”
付成见我这样不肯认错还与他顶嘴,就更火了,当时就在电话中让我第二天滚蛋!
后来我才知道,那句英文正确的写法是“MADE IN CHINA”。当时的我哪儿知道这个。
第二天,我没上班,睡到早上九点多才起床。我准备等付老师来上班时我去讨讨工资,讨多少算多少,然后自己收拾行李准备走人。没想到,付成差人来叫我了,说是中午有个外贸公司的客人要过来,让我去陪一下,他有事必须立马外出。就这样,我没被开除,留了下来。
付成有次看到了我手腕上的刺青,他问:“大学生也可以刺这个?”我以为他看出了我是假冒的大学生,于是脸一红不知说什么好。没想到接下来付成说:“太难看了,你们读书人弄这个不行,没我的好看。”说完付成脱去上衣,露出他手臂上的刺青来,是只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,很有气势。
我连忙说:“不错!不错!”一方面我是拍马屁,另一方面确实也不错,画工与刺工都很到位。正在看时,付老师走了过来,付成赶紧穿上衣服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。
再后来,付成带我去他一个朋友那里,让我重新刺一个。我没同意,我都后悔自己手腕上这个刺青了,怎么会再刺。在十年前的中国,刺青简直就是“流氓”与“阿飞”的形象标贴,我骨子里没有当流氓的想法,所以对手腕上的刺青一直很后悔。
发第一个月工资时,我买了一只BP机,买完后赶紧给家里写了一封信,告诉父母双亲我的BP机号码,让他们有事呼我。令我没想到的是,不久之后,村里居然通上了电话。父亲是村长,两个孩子又出门在外,所以父亲没加考虑就带头装了一部电话机。
虽说在厂子里我的工资没有师傅高,但已经高出普工一截,而且天天没有什么正事可干,要么在办公室看报纸,要么去车间瞎转,全厂就我一个闲人,也没人管我。
我想,可能真是把我当做大学生,当个储备人才。即使这样,我还是不能满足,因为我想要的是发财,不是安稳地活着。我算了算,我这么干下去一年也攒不到几个钱,要与金子复婚还是很困难的事儿。所以,我就有了新的想法,一直在寻找新的机会。当时我还是不清楚自己到底靠什么机遇来发财,只是想发财,想碰到机遇发财。现在想想,当时的想法太不成熟了。
人可怕与可贵之处都是“有想法”。有了想法就能做出各种各样出格或是出人头地的事情来,有想法总能遇到一些不是机会的机会,放纵自己跃跃欲试。这一天,不久之后就来到了我的身边。
典当行真能搞到钱?
世界很大,世界也很小。
一天我与司机送货去市场时居然遇上了老五,我的老乡,与我同住一条巷子。老五兄弟五个,除了老大是一个老实的下岗工人,其他兄弟四个全是混子,一个带一个,跟班上。这兄弟几个不光在我们老家那条巷子里,就是在我们县城也是鼎鼎有名。老五虽说是最小的一个,入道最晚的一个,但却是头脑最好用的一个,还是在老家没有进过“宫”的一个。page#
因为住在同一个巷子里,平时进进出出的彼此都很面熟,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很少打招呼,充其量就那么为数很少的几次相互间笑笑。但这次遇见是在异乡、在义乌,情况就不同了。无论老五在老家混得如何火,也无论我在老家混得如何背,老五都很友好地与我攀谈起来。我当然也乐意,有个说家乡话的人温习一下母语不是坏事。
“兄弟,你也在这混啊?”老五递给我一根烟说。
“是呀,来好几个月了。”我接过烟,掏出打火机给老五点着。
“混得如何呀?一月能捞几个钱?”
“还行吧,有一千多。”我说这话时语气挺响亮,想在这个混子面前长点儿脸,也让他瞧得起些。我心想,就他一个混子,在老家都没一技之长,出门在外除了干普工还能干啥?普工哪有我这么高的工资?
“多少?”老五的声音也很响。
“一千多!”我错误地以为老五是吃惊我的工资高,所以声音更响了。
“才一千多?那混个屁啊,你还有钱寄回家给金子?”没想到老五说了这么一句。
“听五哥的口气,你是在义乌发大财了?”这下吃惊的是我了。
“算不上发财吧,一个月也就那么三五千块钱。”老五深吸了一口烟说。
“什么行当这么搞钱啊?也不关照老乡一把。”
“典当行。”
“典当行?”我不解地问。在我的印象中,典当是古代的行当,最晚也得解放前吧,现在还有这行当?
“你读了那么多书,一个大学生,典当都不懂?”老五问。老五看我戴副眼镜,一直以为我是大学毕业分配在城里的。
“这个还真不懂,要不你给我慢慢讲讲,我中午请你吃饭。”我说。因为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这难道就是我等待的机会?
“今天不行呀,我在等人。”
“等谁?”
“等这家店的老板。”老五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店面。
“那你什么时候会有时间?”我穷追不舍。
“过几天我可能还来义乌,到时再说吧。”
“什么过几天还来义乌?你不是在义乌啊。”
“不是,我在永康。”老五扔掉了烟屁股说。
“永康我知道,不远,要不你再来义乌时呼我吧。”
“行,你有手机吗?”
“没有,我哪儿有钱买手机,就算买得起,也用不起啊,但我有BP机。”
“那也行,把BP机号给我。”
我把BP机号给了老五,老五就被另外两个我不认识的小伙子拉到一边去了。我见状也只能离开市场回厂里。
老五走了,把一个大大的问号留给了我。典当行能搞钱?这到底是什么行当?凭他老五都能干出一个行当来,为什么我就不能呢?不行,我得联系上他。可是我忘了问老五的联系方式,看来只能等他找我了。
过了两天,我与付成一道外出。坐在车子里,我问了付成什么是“典当行”,付成说就是高利贷。
高利贷我当然知道,港匪片中没少见,可这是在大陆啊,政府允许这么干?我问了付成,付成说他也不知道,反正有好多人借这个做生意,短期资金周转。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
听付成这么一解释,我心想完了,我哪儿有钱做这个,还是别想算了,太遥不可及了。但我还是不解,他老五哪儿来这么多钱?我仔细地想了想,十有*不是他开的,他最多就是一讨债的小头目。
幻想的起缘与破灭都来得很突然。
我算死了跟在老五后面混的这条心,这碗饭不是我吃的。心是死了,可是少了一个机会,还是感觉到有点儿可惜。我对自己说,慢慢再找,机会还会有的。
就在我对老五死心后不久,老五呼了我的BP机,之后我们一起吃了顿饭。我原本不打算去的,但老五在电话中提出来要见面时我不好意思说不去,毕竟是一个巷子里出来的人。page#
老五这次没有带跟班的,就他一人。我问老五为什么,老五解释说这次是专门从永康过来找我的。按老五的话说是他老板求贤若渴。
我的天!这有钱人是不是吃错药了?我算哪门子的贤?看来老五没少在他老板面前吹嘘我。后来,也就是几年后吧,老五对我说,当时他想把我弄到他身边去有两个原因:一是想壮大自己的力量,我毕竟是他老乡;二是老五感觉,出来混光靠武力、蛮力解决不了所有问题,身边需要一个有文化的人。
吃饭时,老五问我跟不跟他去搞钱,我实话实说,想。
我说:“你们干的那个我干不了,我不会打架,也打不过别人。”
老五说:“请人打架找你干吗?我一个电话回家,老家就来一大批,你又不是不清楚,老家多少人挤破脑门子想跟我出来混。”
我觉得老五说的话也挺有道理的,又说:“可是我既不懂典当行业,又没有资金投入,你老板请我去白养我啊?”
老五说:“不懂行没关系,老板会教你入行,很容易的,一点儿都不复杂。关于投钱你就别瞎想了,我老板有几千万在手,还要你那买烟的钱?”
我感觉还是有些蹊跷,事情哪儿有这么简单的,于是我就说:“让我想想可以不?”
老五可能没想到我会婉言推托,他有些急躁地说:“你还想个毛啊?兄弟,你想想,你现在才拿一千,你过去老板就给你三千,整整翻了三倍,这还不包括奖金,这种好机会上哪儿找?当然,你要真不想干,那我就打电话回家找别人过来了。”
听老五这么一说,我想想也是,我不就是想发财嘛,想发财还怕工资高?还怕钱多?我又没病!
老五见我还在犹豫,就有些不高兴了,他说:“你慢慢想吧,我得走了。”
我赶紧说:“老五,不急不急,你再坐会儿。”
老五说:“不行,我还得赶回去办事。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吧,考虑好了联系我。”
我说:“行,但我怎么联系你?”
老五说:“打我手机。”
我眼前一亮,心头一震说:“你都用上手机了呀?厉害!”
老五说:“手机算什么,我们公司每个员工都配有手机。”
可能就是老五的这句话勾引了我,使我欲罢不能,我决定去老五那儿试试……
为钱就得不停地动脑子,财富与脑子的使用度成正比
我决定赌一把,跟老五去永康。
接下来,我就考虑如何同付成开口谈辞职的事了。毕竟付成父子待我不薄,虽然我对厂子的贡献甚微,但他们一直对我没有任何怨言。我这样选择离开,多多少少都有点儿说不过去。考虑来考虑去,为了圆我的发财梦,我还是狠下心来决定与付成提及辞职之事。
果然,付成对我提出辞职的事甚感意外,他待我一向可以,我突然离开,他问我是不是嫌工资低了。我说不是。
付成又问:“那为什么?”
我说:“我在厂子里没什么事干,让你们养着怪不好意思的。”
付成却说:“我这么一个大厂,养你一个人算什么?再说了,你也不是白拿工资,你不是天天在上班吗?”
我说:“我心里感觉不安。”
付成说:“这事先放放,等我爸回来再说。”
中午下班后回到宿舍,我寻思这个借口不行,得另想一个。
下午,付老师回来后如我所料地问我:“大勇,你上午没同付成说真话吧?”
因为我已经做好了准备,所以说:“付老师,其实我是想去学电脑设计。您是知道的,现在社会在发展,手工设计很快就会被淘汰了。”
付老师说:“学电脑设计是好事呀,年轻人多学点儿东西当然比不学好,我支持你去学。如果你缺钱的话厂子里可以送你去学,学成之后回来工作就是了。”
付老师说这话时很坦诚,我一点儿都不怀疑。与付老师的坦诚相比,我觉得自己很不光明磊落。辞职就辞职吧,还编个谎言来掩盖事实。现在想想,如果我当时说出我要去永康干“典当”这一行,估计付氏父子会劝阻我,不赞成我去。在义乌,我很感激这对父子,虽无大恩,但是把我当人看待,是对好老板。page#
我说:“谢谢付老师与付总,我自己攒了些钱,应该够了。”
付成说:“大勇,在外边有困难随时给我打电话,谁欺负你只要一个电话,我随叫随到。”
付老师瞪了一眼付成说:“你以为人家是你呀,到处与人打架。你现在是两三百号工人的老板,不是街上小混混。”
付成呵呵笑了起来。
我对付成说:“谢谢付总,我不是在义乌学,我去的是杭州。”
付成又笑了:“杭州呀,那远了些,我可帮不上你喽,呵呵,你哪天走?”
我说:“明天早上就走,我同学已经替我报名了,学费都交了。”
付老师说:“学习的事不耽误你,明早让厂里司机开车送你去车站。还有,下午我让财务把你的工资结一下给你。”
我连声说谢谢。
阴差阳错,第二天早上我临出门时碰巧付成也出门,我便搭了付成的车。在车上,付成还是老一套,与我吹嘘他当年的江湖事,吹得口沫横飞。
到宾王客运中心下车时,付成把脑袋从车窗上探出来,说了一句我永生难忘的话。
付成说:“兄弟,在外面混得不好就随时回厂来。”
就是这句话,差点儿让我热泪盈眶。我是谁?一个刚刚从自卑阴影里走出来的打工仔,一个没有给老板带来多少经济效益的工厂管理员,突然之间享受到了这种朋友般的待遇,怎能不感慨万千?
昨天晚上,老五在电话中就同我说好了,到了永康车站,让我给他打个电话,他会来接我。我打完电话十几分钟后,老五果然就到了。令我想不到的是,老五是坐着桑塔纳轿车来接我的。我心想,这家伙是真的混出名堂来了。我突然觉得,老五不再是老家那个人五人六的混混了,像半个成功人士。
“这是你的车?”我第一句话就奔车而去。
“公司配给我们几个用的。”老五说。
“你们几个的专用车?不是老板用的啊?”我惊奇地问。
“你没睡醒吧,老板能用这种垃圾车?”老五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。我注意到老五居然把桑塔纳轿车说成了垃圾车,这家伙口气真大。我私下想,可能自己这次的选择是对的了。我还想说什么,老五说:“先上车吧,老板等着你呢,有事回头再说了。”
上了车之后,我发现车里还有两个人,这样加上司机就有五个人了,我不知道这是老五精心安排的,还是他们跟着过来玩的。不管怎样,我受宠若惊。这排场、这讲究,简直就像接个大人物。
奶奶的,真气派!我心里嘀咕了这么一句。
一车人就这么坐着不说话,我也不好意思说话,摸不着他们的套路,怕说错了话给他们留下个坏印象。
车在市区一幢办公楼前停下,大伙都纷纷下了车往楼上走,我也跟着。在二楼的办公室里,我见着了老板,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,看着都让人生畏。我的心就那么一沉,感觉自己这回就像是被绑架来的。
“这是李总,这是大勇。”老五把我介绍给老板。
“嗯,斯斯文文的,一看就是个文化人。”李老板面带微笑地称赞我,也不知是真赞还是假夸,反正我感觉到气氛没那么冷硬了。
“请李总多多关照我。”我强做镇定地向老板小鞠了个躬。这种礼仪都是港匪片看多的结果,我也不知道合不合适,就那么用上了。
“谈不上关照,互相帮助,大伙都互相认识一下,以后就是战友了,哈哈。”老板爽朗地笑了起来。我没想到老板说话的口气这么低调,如果没记错的话,老五可是说过他是个千万资产的主。
一房间人互相介绍了起来,谁叫啥、哪儿的人。我看了看,有七八个人,都很年轻,不超过三十岁(老板估计近四十岁了,脸上横肉太多,看不出真实年龄,只是猜测)。
各自介绍完后,老板说:“兄弟们吃饭去,为大勇接风洗尘。”
很多人看到这里可能要产生疑问了,凭什么人家对我这么客气与隆重啊?我的看法是,当时他们确实是需要我这样一个人:一、有文化,方便办些借贷手续;二、有口才,可以说服借贷者,不让客人生畏,尤其是家庭生活困难,为钱可以不顾一切者;三、在永康没有任何社会背景,犯事后好走人;四、我的外形斯文,需要我这样一个形象窗口;五、归功于老五的强力推荐。page#
在这里我还想提一下,所谓的“典当行”也就是民间集资放贷,很多浙江人在这方面栽的跟斗很大,比如:
1. 浙江省温州市所辖的乐清市农妇陈美兰非法集资九千余万元。
2. 浙江金华29岁的董某以高额回报为诱饵,在短短一年多里疯狂诈骗,涉案金额三亿余元,直接损失4500万元。而上当受骗者大多是她身边的亲友,也有个体私营业主、农民、公务员等。
3. 浙江丽水司机单旭波非法集资6280万元,以月利率15‰~80‰的高额回报为诱饵,采取个人出具借条、签订借款协议等形式民间集资。
4. 美容院女老板杜益敏在丽水非法集资高达7亿元。
5. 浙江东阳创造神话的26岁女富豪吴英非法集资38亿元!
……
这样的案例举不胜举,民间集资一直在合法与不合法、要不要合法化中争吵不休,社会各界对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。因为,除了上面所写的这些不良的集资外,浙江省各地的民间集资可谓是遍地开花。很多人以此为正当职业,也在正当、健康、良好地运作。从某些方面来说,这也是推动经济建设的一个方面,解决了小企业主短期资金周转难的大问题,尤其是在2008年的经济危机中扮演了重要角色。
“存在的就是合理的”,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,说得比较靠谱。良性循环的民间集资我们要正确看待,而对恶性的民间集资就不用我们再议了。
当然,上述的内容对于1999年的我来说无疑是天方夜谭,我哪儿能知道这些,我只知道人家李总有钱,有钱就拿出来借给别人,然后收比银行高点儿的利息,就是做生意。充其量就是你借钱不还,我就找人打你,逼你还钱。
我记得那天喝完酒之后又去唱了歌,后来李总还单独又找我谈了一次,无非是谈些工作内容之类。
第二天,我就好奇地问了老五,问他是怎么认识,又是怎么结交上李总这个大老板的。
老五说:“百货商场边上那家五金店知道吧?”
我说:“知道,就是浙江佬开的那家。”
老五说:“那老板就是永康人,他看我为人比较仗义,手脚又灵活,就把我介绍给他表哥了。”
我问:“你说李总是那五金店老板的表哥?”
老五点点头。
我笑了,笑得憨憨的,边笑边说:“老五,你运气真好,碰上这么一个有钱的主儿,以后少不了挣大钱,风风光光回家了。”
老五也笑了:“彼此彼此,都是兄弟,有财一起发,哈哈。”
接下来,我就算是正式上班了。我与老五他们的工作有些不同。他们主要是催还贷,我主要是放贷,工作性质有点儿像银行里的信贷员。我每天就是接待客人,介绍行规与利率,然后把资料给老五他们,让他们去考察借贷方的资质,比如有无实体、有无营生、有无正式工作、借款用途等等,无非是调查客人的偿还能力。不是什么人来都能贷到款的,否则是个人都会来借钱,借了钱之后一走了之,到哪儿找他去?
其实正儿八经做典当这行还是有很大风险的,老板每天都要为客人能否偿还借款、能否按期偿还、客人会不会携款跑路等等问题担心。所以,老板必须养着老五这样的一班子人,除了催还款还得注意大客人的动向,有点儿风吹草动什么的要及时采取措施,拿出有效的处理方案,尽最大努力挽回经济损失。
老五去催还款一般不会带着我,他说这事儿不是我工作的范围,没必要找麻烦。我知道老五是为我好,出门在外,老乡的关系就是值钱,抵得上亲兄弟。
但是有天晚上,刚吃过晚饭,老五说要带人去催笔款子,我一时来了兴致,也要跟着去。老五起初不同意,后来我说想见识见识,长点儿知识,以后对工作也有帮助,老五就同意了。
我让全家人在村子里抬不起头
离婚后,我将房子留给了金子,我没要。我知道自己没钱养女儿,这房子就当是给金子的补偿。
我瞒着金子给银子随了二百元礼。银子没要,银子说:“姐夫,还是你自己留着花吧,我知道你很需要钱,当然我更希望你能挣到钱并很快与我姐复婚。”我一言地不发地把红包放回了自己的口袋。末了,银子还叫我不要怨恨她的母亲,母亲也是为了她姐的幸福。我点点头,憋着嘴想了一下,说:“我不会恨你妈的,我会成为富人给你妈妈看看,我要让你姐成为富人家的太太,过上好日子。”page#
我面临的最大困境是无处可居,城里的家已经不属于我了,不再是我的家了。
好在我还有父母,好在已近年关,我有了过年这个借口回家居住。于是,我满目悲情、千疮百孔地回到了乡下。我明白自己将面临父亲的责骂、无尽的悲愤,以及亲人们对我无穷的失望。我的落魄似长江之水滔滔不绝,我的沮丧如秋后细雨绵绵无期。
一个让老婆丢弃的男人回家了!
一个让父母怨愤的儿子回家了!
从城里到乡下的家有20公里,我没有坐车,背着行囊一路步行,以此方式来惩罚自己的失败与落魄。无人能解救我,生我养我的父母也无能为力。上帝是伟大而无所不能的虚幻者,而我是渺小、一无所能的存在者。
我一路走着,像个来自异乡的流浪汉。
到家时父亲还好没在家里,母亲看到我疲乏的身子时吃了一惊,她问我是怎么了。我说:“没事,中巴车坏在路上,我就走回来了。”
母亲又问:“前些天刚回来的,怎么又回来了,没事吧?”
我说:“这不是快过年了嘛,在城里也没事可干,就干脆回家等过年了。”
母亲“哦”了一声,说:“那你怎么不把孩子带回来?金子一个人上班又要带小孩不累啊?”
我说:“她姥姥带着呢,她姥姥不让我带回来,说乡下太脏了,不卫生。”
母亲没再说什么,半信半疑地忙做饭去了。我轻吐了一口气,第一关算是过去了。接下来还有第二道、第三道……不知道有多少道关等着我。我想,反正自己现在是死猪一头,还怕开水烫?
我随时准备着为我的离婚付出代价。我不知道这个代价将是多大,我是否能挑得起。
当天吃晚饭时,父亲居然也没问我为什么又回家了。我想是母亲已经告诉过他了。这第二道关也算顺利度过。我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,能包几时算几时,容我慢慢给他们解释。如果突然说出来,对他们而言无疑是八级大地震,到时地动山摇不可收拾。可怜天下父母心啊!唉!
在腊月,乡下人无农事可操劳,会聚在一起打麻将。以往我也是个喜欢玩牌的主儿,但眼下我没那个心思。我白天在楼上看小说,晚上早早入睡。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宅男,一个农村的土宅男。我感觉到有根无形的绳子拴住了我,使我羞于见人,偶尔走出家门也是去上厕所,低着头,见人都躲躲闪闪。
我早已习惯先前村民们同我打招呼时的话,“大勇,回家来过年了?城里的媳妇也回来了吧?”现在,我已经不再是城里人,我又回到了乡下。我一事无成,吃父母的,花父母的,连村里最没用的吴老实都比不过,人家吴老实还知道给别人放放牛,挣点儿钱给他妈妈贴补家用。
直到有一天,我上厕所时被村支书看见了,他喊我去他家打牌。村支书算是村里有身份的人了,同我父亲的关系也非常好,我不能不给他面子。于是,我就开戒了,没日没夜地从支书家玩到别人家,只要有赌局我都会去凑手。我沉浸在了麻将中,白天忘却了烦恼。可是到了夜里,我就想金子,想我的女儿,想我们的家,想那种贴心窝的温暖。我很担心即将爆发的家庭战争,因为父亲迟早会知道我离婚的事实。
父亲对我一天到晚不着家只顾玩牌很反感,他训斥我说:“虽然你已经成了家,有了孩子,是做父亲的人了,但你还是我的儿子,如果你再继续这样赌下去,就给我滚回城里去!”
于是,我停了三天没有玩牌,但不玩牌,我又心烦意乱、坐卧不安。有时一篇小说我看了三分之一还不知半点儿意思,心思全不在书上,也不知在哪里。我用双手发狠地掐自己的脖子,直至面色苍白才放手,我不是想自杀,只是虐待自己。
烦,真他妈烦!
有人借酒消愁,我借赌消愁。我不能不赌,只有赌才能让我过剩的精力不放在想“未来”上。我没有听父亲的话,又去赌了。
其间,我上师专的妹妹小梅放寒假回家了,她也劝我别再赌了,我却冲她吼,让她少管闲事。page#
我妹小梅虽然书比我读得多,上了大专院校,但在家里的地位始终不如我,就因为我是男的,她是女的,她续不了家里的香火。但是小梅后来帮了我很大的忙,没有她,我就没有今天的成就,可能最多也就是个小打小闹的类似加工厂的小老板。
连窝都没了,现在只能回乡下老家
那天,岳母还想数落我个没完没了,亏了岳父制止了她,我才得以解脱。接下来几天,岳母不让我照顾金子,她与我小姨子银子二人轮流陪护。
金子出院后直接回了岳母家,我知道这是岳母的主意,是想隔离我们夫妻。我也去过岳母家几次,岳母见我都是那句话,让金子与我离婚。我不相信金子会真的与我离婚,我就找她。她脖子上还包着纱布,我见了很愧疚,但我还是硬着头皮问了她。
金子先是沉默不语,后来在她母亲的逼问下才点了点头。我不同意离婚,我知道离婚对我意味着什么,家是我活着的目标,我活着的所有希望啊。
我心想先拖着吧,或许拖着拖着,时间一久,金子就回心转意不离了。于是我自己一个人住在家里,暂时不再去岳母家惊动她娘俩。
人缺钱时百事不灵!睁开眼都是烦心事。
我发现家里没米了,菜没有我可以将就吃,米没有我就只能喝西北风了。打死我,我都想不到,在自己家里居然能碰上像义乌那样无饭可吃的日子。
这可是我的家呀!唉!
我在家里到处搜找,最后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了存折。我看了看上面的数字是九百多(具体数字已经记不清了)。九百多,这就是1998年我全家的存款。但是我没有密码,还是取不到钱。我犹豫了半天也没好意思给老婆打电话,我开不了这个口,我这要是一开口,还不加速我们离婚的步伐?千万不能开这个口。
但是我要吃饭呀,我不能坐在家里饿死。
老婆要离婚,家里无米下锅,我已经走投无路了!
我想到了我的父母,想到了我乡下的家。
打小,我就是父亲的骄傲,因为我一直学习优异,用老师的话说,我就是上重点大学的料。但是,高考后我让父亲失望了。我知道自己是考不上大学的,因为在高中时期我爱上了美术,那时我已经对文化课没半点儿兴趣了,我梦想考上美院。很小的时候,有个命相师曾给我看过相,他说我一身的艺术细胞,很有天分,但是我这辈子注定吃不了艺术这碗饭。到今天,我的半生经历让那个相面师说中了。我没当上画家,也没当上书法家,就是后来梦想的作家也没当上。
高中毕业后,父亲花了五千元给我买了非农户口,又花了五千元让我进了国营单位上班。父亲说:“虽然你小子不争气没考上大学,老子也不能让你再步我后尘,过着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了。”page#
我知道这是父亲要面子,父亲太爱面子了,尤其是当上村长后更甚。我理解父亲,一个心高气傲的地主后代,身上总奔腾着上辈的血液。父亲对我说:“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你了,希望你能找个城里儿媳妇,就谢天谢地给老子脸上添光了。”
父亲的这个想法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,我也想找个城里媳妇。
看上金子时,我认定了这就是我未来的媳妇。追金子时,我着实费了好大工夫。因为当时追金子的男人可以排成一个班。我知道自己的短处——乡下人,无房无钱无好的工作,但我有颗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决心。
年轻的时候,我长得蛮清秀的。清秀与现在的帅可能不是同一个概念,但那时的女人说小伙子,都说清秀与否。金子看上的就是我的清秀与机灵。金子不止一次对我说,你是命不好,没有让你施展才能的舞台,其实你不是穷人、凡人命。不管金子说的是不是真心话,我都很感动。能娶到金子是我的福气。
我和金子谈了两年恋爱,如果不是她的父母亲不同意,嫌我家是乡下的,在城里没有关系,我和金子认识的当年就结婚了,因为我们真的情投意合。
后来,我的父亲又东拼西凑给了我两万元,我与金子在同事那儿借了一万元,岳母那儿给了一万元,我才在城里买了一室一厅的居室,成了家。
转了城里户口,找了城里工作,买了城里房子,又娶了城里媳妇,这下我算是地道的城里人了。父亲很开心,虽然为了我能成为真正的城里人,他老人家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。
我回到了乡下。
父母对我的突然回来很意外,他们一直以为我还在义乌打工。要是父亲知道我正在闹离婚,而且是无饭可吃了才回的家,估计会当场气得吐血。
我尽量避着父亲,怕他问东问西。好在父亲很忙,忙村里的事,忙自己家地里的事,顾不上同我说话。都说知儿莫若母,这句话一点不错。第二天早上,母亲偷偷找我,给我塞了五百元钱。母亲说:“大勇,你一定遇到难处了,妈看得出。这点钱别嫌少,我儿一定能熬过去的。”我什么话也没说,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
我没有将闹离婚的事儿告诉母亲,我怕她老人家担心。
为了父母亲,为了我自己,我要坚持住,不能离婚!
我回到了城里,老婆还是没有回家。我走时特地在家里做了几个记号,那几个记号显然原封不动。也就是说,我离开家三天来,金子连家都没回过。我预感这婚姻是山穷水尽了。
我再次去岳母家时,金子上班没回来。我没想到岳母居然为了金子给我跪下了,她求我放了金子;她说金子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,不能再这么过下去;她说离婚后可以让金子等我两年,两年内如果我能有足够的本事养老婆孩子,就让金子与我复婚;她说……她说了很多很多,我记不住了,我也不想记住了。我胸闷,我口渴,我力不从心想随地倒下,躺着一睡不醒。
我没得选择,只能同意离婚。
其实,我不恨我的岳母,她曾经借钱让我买房子,一直给我带女儿。今天,为了自己女儿的幸福,她这样做我不怪她。我理解这种舐犊情深,她没错。
领离婚证的那天,也是改变我命运的一天。从那天起,我改变了人生目标,我不再想只是有份安稳的工作与收入,养家糊口过日子。我想成为富人,能有多富就努力有多富。自此后,我的大脑中每天都在回荡着“发财”这两个字。我深深地尝到了穷人的不幸与富人的美好。
我的心态变了!
一个人心态变了是种可怕的事,非常可怕。
我带着这种可怕的心态步入了1999年……
岳母下跪,我没法不离婚
……
段子毕竟是段子,虚构的成分很大,但道出了一个真理:钱的力量是无穷尽的。所以,我不怪、也不能怪我的朋友,在钱与友谊之间,他有自由选择的权利。
某天,女儿被她外婆带走了,家里只有我和老婆。吃饭时,老婆在饭桌上对我说她妹妹马上要结婚了,要我随礼。我知道事情瞒不过去了,只好如实说我没有钱了。老婆听完我这句话时,饭含在嘴里,睁大眼睛望着我,说不出话来。我抬抬手,让她先把饭咽下去再说。
“你没钱了?你打工挣来的钱呢?”老婆阴着脸问我。
“做生意赔光了。”我说。
“做生意?做什么生意?你不是在厂里上班吗?”
“开始是上班,后来去夜市卖袜子赔光了。”
“你上班上得好好的,干什么去做生意啊?”
我没有接话。我不知道如何回答。
“你的钱不会是给了什么人吧?”老婆狐疑而又大胆地猜测。
“没、没有,真的是做生意赔光了。”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结巴了起来,这可恶的结巴!
“没有?那你紧张什么?说话都结巴了。”
我低下头吃饭,那嘴巴几乎是贴着饭碗在吃。
“这日子没法过了。”老婆说着说着就眼泪汪汪了,“我怎么就遇上了你这么一个男人?我真是自找的!你看看对门的,还有楼下的,以及左邻右舍,哪一家不是吃香的喝辣的?哪一家不比我们强出一大截?是女人有本事吗?不是!是人家男人会搞钱。”
我低着头嚼饭,嚼的什么味我自己都不知道,嚼了半天,那口饭还在口中倔强地不肯下咽。而老婆还在继续唠叨,继续着结婚以来最长、最多、语气最坏、声音最大的一次叨唠:“你看你,一个大男人成天在家带孩子、洗衣、做饭,哪儿有男人样?你再看看别人家的男人,哪个不是在外头风风火火地挣钱,风风火火地过日子……”
我的神经“噌”地一下就错位了,大脑中一声巨响,所有努力背后的委屈全爆发了。我忽地一下站了起来,眼睛瞪着老婆。
老婆也跟着站了起来,她也瞪着我,说:“怎么,你还想打我啊?来,你试试,你要是个男人今天就打我一顿。”
我随手抄起饭碗砸在了桌子上——
“砰”的一声巨响之后,我听到了一声尖叫,紧接着看见了鲜血从老婆白皙的脖子上流了出来。
我吓坏了,赶紧拉开老婆的衣领察看情况。老婆生气地推开我,我又坚持地扑了上去。我看到了比那声尖叫更可怕的一幕:一块碎碗片深深地划破了老婆的脖子,转眼间,血就抹红了半边脖子,顺着衣服滑下来。
我让老婆用手死力地捂住伤口,然后抱起老婆,打开家门就往楼下冲。瘦弱的我也不知打哪儿来的力气,居然一口气将老婆抱到了楼下的大街上。我气喘吁吁,顾不上喘口气就四下找三轮摩的。
摩的在大街上忙碌地飞奔来飞奔去,全是载着客的!
我急了,抱着老婆站在街中央,看见一辆摩的过来,就迎面冲上去口中直呼:“师傅,快救人!快救人!”三轮摩的停下了,一个好心的乘客把车让给了我们。
到了医院,来不及挂号,我抱着老婆就扑上了急诊室。医生看后说:“赶紧送手术室,病情很危险……”
老婆在手术室抢救时,我还算冷静。我走出了医院,到院门口的公用电话亭给岳母打了个电话。我是迫不得已打的这个电话。原因很简单,我没有钱,需要一个人来垫付医疗费用。page#
这话很丢人,也很龌龊,却是实情。我想不到的是,这个电话直接断送了我的这段婚姻。即使想到了我又能如何,还是必须打这个电话。医院不是慈善机构,没有钱,他们可以见死不救。这种事,报纸上、电视上满天飞地报道,也解决不了实质性的问题。
岳父、岳母、小姨子、大舅子都来了。
亲人们赶来了,我没有感觉到温暖与帮助,我感到的只是一阵阵冷风。我明白接下来我将面对的是何种审判,又将如何接受众叛亲离的下场。
在医院里,虽然我一次次表白自己是无意伤害老婆的,但我的大舅子还是狠狠地给了我一拳,就在他准备给我第二拳时,我的小姨子银子拖住了他。
岳母哭哭啼啼地指着我鼻子说:“金子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一个无用的男人?当初我就不同意,是她自己瞎了眼非要嫁给你这个乡下佬。我就说过乡下人粗野,会打老婆的,这下验证了吧?今天如果金子有什么三长两短,我这条老命就跟你拼了……”
一个护士走过来,让我们这群人安静、安静。
岳母激动得不行,她没有顾及护士的话,继续数落我:“你在家玩,你不挣钱,你没本事,我们都忍着不说你。只要金子愿意,她愿意受苦我们都没意见,过日子是你们小两口的事,我们管不着。但你竟敢动手耍流氓了,这次没这么好说话了,我非得让金子同你离婚不可!”
岳母说到“离婚”二字时,我的脑袋轰轰作响,虽然这话不是从我老婆金子口中说出来的,但是我知道,这个危机已经揭开面纱了,很快就会被剥离,露出狰狞面目来。我仿佛看到了不久之后自己血肉模糊的脸。
我想回家了,特别想!除了回家我好像已经别无选择,否则我又将陷入新一轮的困境。
我不想再重蹈覆辙回到几个月前的流浪生活。
我给老婆打了个电话,说我想回家过年了。老婆说过年还早呢。我说我想家了。老婆沉默了一下说:“我想你再挣些钱回来,我们家的情况你是清楚的,如果你实在不愿意,那你就回来吧。”
我老婆性情很温和,我一直疼爱着她。我们结婚后几乎没有吵过架、红过脸,所以为了她,我一门心思都在努力挣钱养家,让她像别人家的女人一样,平平安安过日子。我没有将我在义乌经历的这么多事告诉老婆,说了也只能让她担心,于事无补。在外的人,报喜不报忧,这是传统。
虽然我出师不利让老婆失望了,虽然1998年我又将混过去了,但是我还有来年,还有来年的来年,只要老婆在、家在,希望就在。
我坐了一夜大巴车,于凌晨五点钟左右回到家。
我没有轻松愉快的心情,因为我兜里没有钱。
我没有感觉家乡的可亲,因为我兜里没有钱。
我只是一个失败而归的人,我只是一个半途而废的男人,我兜里没有钱。
但我还是感觉到了温馨,家的温馨,熟睡中女儿笑靥的温馨,与老婆缠绵的温馨。无论我如何失败与失落,家都给了我热烈的温馨。
温馨过后是刺痛,一种负罪般的痛。没有兑现当初出门时的豪言壮语,我很害怕老婆开口问我要钱,因为我口袋中只有几枚硬币。我无法主动对老婆说我只剩几枚硬币了,我说不出口!
李宗盛有首《凡人歌》:
你我皆凡人,生在人世间。
终日奔波苦,一刻不得闲。
……
多少男子汉,一怒为红颜。
多少同林鸟,已成分飞燕。
……
我是凡人,我终日奔波苦,我害怕某日爱人与我分飞燕。我清楚这个社会的现实面,如果真有那么一天,我也理解我老婆。放弃一个连家都养不起的男人,何错之有?
我努力地表现自己,烧饭、洗衣、带孩子,承包了所有的家务,目的只有一个,让老婆感觉我还是个可以过日子的男人。我不梦想有唯美的爱情,双方山盟海誓、相濡以沫、不离不弃,我只是很现实地想有个完整的家。
然而,我能感觉到一种危机正悄悄向我逼近……
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,该来都会来的,无论是和风细雨地来,还是暴风骤雨地来。老婆有好几次隐隐地想问我带回家的钱放哪儿了,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。我理解作为家庭主妇想抓自家男人钱的心情,何况我们又是一个穷家。她并不知道,她的男人已经身无分文了。
我就这么苦苦地在家生活了一段时间,其间的烟钱还是向朋友借的。我原打算不是去朋友那里借钱买烟的,而是想多借些给老婆,就说是在义乌打工挣回来的,以此蒙混过关,过了这个坎再说。
但是,唉,人穷时,再好的朋友也不真心了。平日的铁哥们只借给了我二百元,我不能怪他,只能怪自己太不争气。page#
有个段子是这么说的:
甲对乙说:“我给你一千元,你出卖你好兄弟一次,可以不?”
乙说:“不可能!”
甲又说:“那我给你一万元。”
乙说:“给得再多也不行,我们是铁哥们。”
甲说:“好吧,我原本打算给你一百万的,看来这事没商量了。”
乙赶紧说:“一百万,你当真?”
没钱的家庭都相似
但现实让我选择了卖袜子,现实给我上了沉重的一课。
我进了四百元的袜子,信心百倍地冲上了夜市,俨然一个全副武装的将军……随便找了个位子后,把袜子摊在纸箱上方,并用硬纸板写了 “十元三双” 四个字,放在纸箱前面。没有凳子,我就蹲在纸箱后面。
第一夜,我羞于叫喊,袜子无人问津。我眼巴巴地看着人流汹涌澎湃,最后消失殆尽……开张不利的我,回到小旅馆后坐卧不安,开始反思自己的经营方式,我觉得可能还是要喊。我没钱买小喇叭,只能靠人工喊。想好了,那就实施吧,放下面子,放下不必要的面子,就像在工厂上班一样彻底放下,因为尊严换不来生活费。
第二夜,我卖力叫卖。人潮中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曾回头瞅过,也不知是瞅我还是瞅袜子,瞅完就扭头走了,没人问我话,哪怕是随口问问或是不问袜子问个路什么的都没有。我在人头涌动的闹市里十分孤独、十分难受。
我不能不难受,我的袜子,那几乎就是我在义乌的全部家当啊。现在,偶尔经过夜市,我都习惯性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过每个角落,仿佛在某个角落蹲着个“我”。曾经的孤独叫卖声被淹没了,曾经的记忆越来越清晰。
面对两夜来的尴尬局面,我又想了一个晚上,决定换块广告牌,把“十元三双”改成“十元四双”。
第三夜,我在“十元四双”的牌子后蹲了三个小时,抽掉了十根烟,喊了成百上千嗓子,卖出的袜子数量依然是零。我的声音越来越孤独,我的信心一落千丈,再也不是全副武装的将军,而是战败归来的蜀国士兵,我找不着诸葛先生,我的军师只是个美丽传说。
第四夜,我一咬牙,将牌子换成“十元五双”,贴近成本价销售。我已经要求不高了,我希望上苍能原谅我的过失,让我拿回我的成本。上苍照旧是虚无的,我依旧是失败的,败得一塌糊涂。眼看我的所有家当都将付之东流,我连回家的路费都将不复存在。难道我还要再去偷?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?不能,绝对不能,那不是我的人生。我的人生是凭一双干净的手,挣钱养家过太平日子。
第五夜,我彻头彻尾失去了信心,我已经没有退路。没有退路的我,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牌子再改成“十元十双”。我想,能捞回多少成本就捞回多少吧。
这次“狠”成功了,零零散散地有几个人买了。后来,来了一个中年妇女,她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袜子,然后问我还有多少货。我说不多,全在这了。那女的说她全要了。page#
按道理说有人全要了,我应该高兴或者激动,但是我莫名地情绪低落,没有一丝兴奋。我人生的第一次经营行为就这般草草收尾。我真是不甘心啊。我想起了一个成语:虎头蛇尾。
那女的与我点完货后,叫我把袜子抱着跟她走。我问去哪,她说跟着她走就是了。我怕上当受骗,就多长了个心眼。我叫她先付钱,付完钱我再帮她搬货。女人二话没说,很爽快地就付清了钱。
我抱着袜子跟着那女人没走两分钟,就到了一个摊位前,那女的说:“放下吧。”我一看是个袜子摊,卖各式各样的袜子,品种很是齐全。这下我全明白了,但是那女人说的一句话我很是不明白——她悄悄对我说:“小兄弟,以后有货就往我这儿送好了。”
我心想我哪儿还会有货啊,于是随口说没货了。那女人朝我嘿嘿一笑,说:“我说的是以后,不管哪天,你弄到货都可以往这送。”
我这下算是反应过来了,原来她把我当成了小偷!
我又失业了!
如果说上次失业是我不知深浅自找的,那么这次,我是完完全全被牵连的。好在,这次我身揣五百大洋,可以从容地生存下去。
我离开佛堂镇到了城西。那时的城西与现在所指的城西不同,现在的城西范围很广了,甚至与北苑工业区都容易混淆了。现在的大批工业厂房占据了城西的绝大多数土地,除了拥挤还是拥挤。义乌最有名的好几家企业都在城西建了自己的一期、二期甚至是三期厂房,比如浪莎、三鼎、王宾、伟海等等,都是世界上数得上的同行业龙头企业。
这次我之所以选择在城西落脚,是因为离义乌的劳务市场红楼宾馆近些。其实也不算是劳务市场,只是招工的、找工的都在那条街上汇集。那时义乌还没有正规的劳务市场,现在香山路上的劳务市场和人才中心是后来建的。
我记得有部电视剧《北京人在纽约》曾经很火,里面有几句话是这样说的:
如果你爱他,就把他送到纽约,因为那里是天堂;
如果你恨他,就把他送到纽约,因为那里是地狱。
我钟爱这几句话更胜于这部电视剧的主题歌。因为我在地狱者与天堂者混居的义乌风里、雨里、雾里、阳光里……一晃十余载。
我熟知地狱与天堂只有一墙之隔,如果你手中握有大锤那就不要迟疑,奋力砸开那堵墙;如果你只有小锤,那就沉住气,一小锤一小锤地砸,慢慢来,不要急。前提是你要向往天堂,你想,十分想,想得不行,然后行动就有了力量。
1998年的我,没有想过天堂与地狱,只是想在现实的人间活下去,活得好一点儿,幸福一点儿,顺风、顺水、顺心一点儿,足矣。
在红楼宾馆前转悠了几天,我对找工作慢慢失去了信心。这次不是找不到工作,而是心有余悸。眼看还有三个来月就要过年了,如果再有闪失,我可能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。我想,这样不行,我得干点什么,不能只是打工。我总结了五个月以来的经历,调整了一下思路,临时决定干点什么小生意。因为我口袋中有钱,虽然不多,但可以小试一下。page#
我知道老家开店、摆地摊的人都经常到义乌进货,现在我人就在义乌,为何不去进点儿“货”卖卖呢?我为自己产生了这么一个大胆而新颖的想法欣喜起来。我想到了夜市。义乌的夜市很是热闹,因为打工者都爱逛夜市。每到夜里,夜市上可是人山人海,走路都是你推我、我推你。
于是我来到了夜市,用专家的话说,就是考察市场。我所看到的夜市很零乱,卖啥的都有,从服装到百货,应有尽有。我在夜市上来回走了两遍,内心有点儿失落。因为我口袋中的钱确实是太少了,做哪样生意都远远不够。
我很失落,我很沮丧……
我蹲在夜市一个角落里独自抽着烟。我不想放弃,一点儿都不想放弃,我觉得我的想法很好。蹲了好长时间,我终于又想到了两个方案:一个是卖磁带;一个是卖袜子。这两种经营需要的本钱可多可少,关键是不占地方,又不需要固定摊位,可以流动经营,也就是说可以随地摆着卖。拿定主意后,我就着手找货源。
我先到了小商品市场,找到了磁带批发摊点,一打听,磁带要求的本钱还是稍稍高了些,我只能选择卖袜子。其实在卖磁带与卖袜子之间,我还是偏向卖磁带,因为那时的年轻打工者没有MP3、MP4,听音乐完全来源于小收音机或是录音机,可见磁带的市场潜力还是相当大的。那时我多想身上有一千元啊,如果有,我肯定选择卖磁带而不是卖袜子,或许我的人生会就此改变,上了另一条轨道。
夜市卖袜子,我居然血本无归
70后穷小子在义乌的发财史我原以为,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,我会规规矩矩地在这个厂子里干活、拿工资,然后年底回家过年,但是,不顺的事再次来临。
这家工厂是内销与外贸业务都做的,那段时间,工厂接了一个外贸大单,全厂加班加点地干。做过外贸生意或是在外贸工厂待过的人都知道,外贸订单在交货时间上要求比较严,一般不会给你宽裕的时间去完成一个订单,时间上很紧凑。
说句内心话,我很盼望工厂单子多得做不完,不是我品德多么高尚,而是我很想加班。加班工资按小时算,两块五一小时,很划算。对于我这么一个很缺钱的年轻人来说,别说两块五,就算是一块五我也乐意干,反正晚上睡觉也睡不来钱,而且也无事可干,很无聊。
一般来说,杂工下班是厂里最迟的一批,因为我们要等工人们下班了,才能去车间把货拉到仓库去交给仓管。
仓库总管陈师傅是老板的老爸,没什么文化,不过负责仓库是把好手,事事俱细,生怕哪个仓管偷了他家东西,盯得很牢。那几个仓管员被他盯得喘不过气来,工作稍不到位就得挨骂。这就是初期家族式的义乌工厂,现在改观了很多,但仍然有为数不少的家族式工厂存在。因为这些工厂不想把企业做得多大,说白了就是赚点儿钱,赚多赚少没目标。这样的工厂风险小,很实用,也很实惠。义乌这片市场能成今天这么大的气候,与这些急功近利的工厂是分不开的。没有成千上万的小工厂为后盾,再大的国际商城也是一纸空谈。急功近利者有利则图,不在乎利的大小。大家一起图小利聚大利,全世界的眼光就往这儿聚了。先不管质量怎么样、工艺怎么样,人家便宜是明摆着的,你不要便宜货,大有人要便宜货,全世界毕竟还是穷人多。
事后我才知道,出事的那晚,有个仓管请病假了,让陈师傅代管一下仓库。我送货去时比较迟,全厂人都下班了,我是最后一个。不是我想混时间多拿点儿加班费,确实是那天货比较多,我整理了好长时间才弄完。
我拖着货去仓库时,门是关上的,我使劲敲了敲门,门才开。我没想到陈师傅从里面走了出来,更没想到他的表情很不自然,像是做贼的那种表情。我心想,整个厂都是你儿子的,你躲在里面有啥好偷的?这么想着,我当然就不会怀疑陈师傅有何不轨行为了。当我拉着货进入仓库里面时,才发现有个女人的长发露在仓库角落纸箱的后面。
陈师傅发现我的眼神中露出了疑惑,赶紧用身体拦在了我的前面,说:“乱看什么?时间不早了,赶紧下货回去睡觉吧。”我“哦”了一声,就匆匆下完货离开了。
我不笨,我能完完全全滴水不漏地猜到那是怎么一回事儿,但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,如何保持沉默。我还是那句实在话:我还想在这个厂继续讨生活。
过了两天,厂里出事了,一个江西的工人将老婆打得头破血流住进了医院。本来这事儿与我无关,事实上这事儿也确实与我无关,但是它就与我有关了,不说你们也知道是咋回事了。老板把我叫到了办公室里,问我这两天看到了什么又说了什么。我当然得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说。老板说我很不老实。page#
我想了半天,也为了能留下来,鼓足勇气实话实说了,希望能争得老板的共识。我粗略地说了那天晚上仓库的事,特别强调说只看到了像女人头发一样黑乎乎的东西,不能确认就是个人躲在那里。
老板问:“你真没同别人说过此事?”
我说:“我连那是不是个人都没敢确定,又怎么能同别人说呢?”
老板还是不相信我的话,继续问道:“你觉得那人是齐芳吗?”我问谁是齐芳时,老板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没有回答我。老板越是沉默不语,我心里越是没底,不知道他要出什么牌,我能做的只是等,等老板出牌。
我的心里七上八下。
我的感觉稀里糊涂。
老板想了又想,说:“你得走了,今天就离开。”
我问:“去哪?”
老板说:“只要你离开厂子,去哪儿我管不着。”
我懵了……就为这让我离厂?这种结局果真很强悍,强悍得让人无语。
我说:“我哪儿也不去,就在厂里干,我喜欢这个厂。”
老板说:“那不行,这事儿没得商量。”
我说:“我没钱,我身无分文,您要我去哪儿啊?我出了这个大门将寸步难行。”
老板问:“前几天不是刚发的工资吗?”
我说:“家里人病了,全汇回家了,这事儿您知道。”
老板看了我一眼,从口袋中掏出五百元钱,放在办公桌上,说:“拿去吧,抵你的工钱应该够了。”
我央求老板说:“这事儿可不可以再考虑考虑?”
老板回答比喝口水的速度还快:“没得商量。”
既然没得商量,我只好灰溜溜地准备滚蛋。那一刻,谁也读不懂我眼里的沮丧与无助。
当我转身离去时,老板说:“小伙子,我相信你是无辜的,但是你要理解我。”我心里骂了一声,去你妈的假惺惺,我理解你,谁又来理解我、给我工作、给我家的希望?!
那晚,我回宿舍,看到我主管也在玩牌,于是我走到他身后叫了一声:“好牌!”其实我根本没看到牌,原本只是想拍下马屁,没想到我主管拿的是少有的三个K。
会玩“诈金花”的人都知道,这牌可不得了。其他几家也不知道是没牌跟,还是因为我主管下注太大了些,纷纷弃牌。事情就这么简单,谁知那位主管气量非常小,看自己一手好牌没人跟钱,气得不行,转过身来就恶狠狠地抽了我一个大嘴巴子,打得我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打完之后,鸟主管还不解气,朝我骂道:“叫你多嘴,他们不跟,你给我钱啊!”我辩解说:“我刚从外面进来,你的牌是盖在桌上的,我根本就看不到。”
“你他妈还嘴硬!”主管又举起手抽过来。这次我有防备,一转身躲掉了。躲过第二巴掌之后,我转身出了门。我知道此时此地我无道理可讲,能做的只能是躲,躲得远远的,撒尿也隔着他们三条江。
平白无故挨了一嘴巴的我,虽然怒火中烧,但也只能作罢。原以为我作罢这事就了了,哪想,有好事者(也有可能是与我主管敌对者)将这事告诉了厂长。厂长开了一张一百元的罚单给我主管(厂里有规定,出手打人者罚款一百元)。这下我主管又恼了,他气汹汹地找到我,要我给他一百元,理由是因为我暴露了他的牌,他才打了我。
这叫什么理由?!但人家嘴大,他说是理由就得算理由,就像现在的世界贸易,美国人说这是“游戏规则”,全世界就得按这个“游戏规则”玩,否则你就出局。
我当然不能出局,我同那鸟主管说:“我没钱。”
主管跟我说:“没钱我随时叫你滚蛋,滚出这个厂,你信不信?”
我当然信,即使不真信,也要当真的来信。我珍惜这份工作如同珍惜我的生命。
于是我说:“我现在真没钱,过几天发工资再给你行不?”
“可以,如果你骗老子,小心打爆你的头!”主管丢下一句狠话,昂着头走了。
几天后,我拿到了来义乌四个多月后的第一笔工资,522元6角。因为差两天不够一个月,所以不是560元。按道理还要扣生活费的,我骗老板说家里人生病急需钱用,生活费就等下个月一并扣好了,老板这才开恩。
这笔工资距我在单位上拿的最后一笔工资也有十几个月了,多多少少内心还是有点儿激动。以前在单位上拿工资习惯了,每次发工资都显得很平淡。那天才知,原来领工资让人的感觉如此美好。page#
现在,我自己每个月给员工们发工资了,因为亲历过,所以我从不拖欠员工一天工资,每月都让财务很准时地发放工资,如果有特殊原因不能按时发放,必须事先张榜通知。
那天领了工资,我主动给了主管一百元,因为我不想惹事,我习惯了躲事。余下的422元6角,我想都没想就跑到邮局往家里寄了四百。因为我有两个月没给家里寄钱了,我必须寄,而且不能低于四百,这是我给自己定的标准。我自己在外边苦一点儿没关系,没人认识,老婆孩子在家中左右都是熟悉的邻居,不能过得太苦,这个尊严是万万丢不得的。
我不能让邻居们在背后指着我老婆说,这女人的男人成年在外就是挣不来钱,这样老婆会抬不起头来。我可以想象,当邮递员一次次上门送汇款单时邻居们投来的羡慕表情,那种幸福,老婆会知道,我也知道。
以前,我喜欢张雨生的《我的未来不是梦》。
现在,我喜欢张雨生的《大海》。
以前买60元一台的录音机放磁带听,现在在电脑上用酷狗听。
我的未来不会是梦一场,这是一个草根男儿的信念。我纠结的贫困过去已在大海的潮起潮落中远去。没有太多的人会在意我的过去和未来,他们只看我的现在,但我自己不能忘记过去的一幕一幕,哪怕是猥琐的、丢人现眼的,它们都时常揪着我的心。
张雨生走了,而我活着,活在过去与现在。我现在要再一次回到过去,回到1998年时义乌的佛堂镇,我在那里找到了新的工作,在一家工厂做杂工。所谓的杂工就是搬运工,将材料、半成品、成品在几个车间与仓库间来回搬运。工资一般,每月560元,但这达到了我的要求——550元的月工资。
总算是安顿下来了,我舒了一口气。接下来,就是好好利用我口袋中的32元钱度过两个月了。那时的义乌工厂都心照不宣地定了一个规矩:进厂押一个月工资。也就是说,我要等干满两个月后才能拿到工资。好在吃饭可以先领饭菜票然后在工资中扣。我后来注意到,不光是我,很多刚进厂的民工,身上都没有多少钱的,有的身无分文,全靠在同一个厂的老乡支持。而我孤身一人,没有老乡,一切只能靠自己。
我每用一元钱前都要细细算一下,这一元钱能不能不用或是少用,能省我都尽量省。但这样省还是不行,因为我每两天还得买包一元的香烟。
前面说过,我这辈子对烟的依赖性太大了,无可奈何。想来想去,我这些钱支持不了两个月,后来我就帮别人洗衣服,五毛钱一件;帮别人跑腿买香烟,五毛钱一次;帮别人去食堂打饭打水,也是五毛钱一次……只要能来钱,我啥都能替别人干。我一次次地收起尊严委屈自己,我要活得好好的,努力地寄钱回家,这比什么都重要。家才是我的全部。page#
那时我想,只要我离开了这个厂,离开了义乌,你们谁都不认识我。在这里,尊严远远不如人民币重要,二者我只能选其一,因为我是来义乌挣钱的,不是来争取*的。
这个厂子里的人不算多,大概七八十号人,主要以河南人和四川人为多。各地来的人以“同乡”为群体,经常性与其他群体发生摩擦,动不动就出手打架。
现在有个词叫“低调”,那时的我不是低调,是根本不可能高调得起来。我的家乡就我一人在这家厂子里,我属于“前不挨村后不着店”,无依无靠那类。我遇事只能是能躲就躲,实在躲不过就装。我只想平安工作,顺利拿工资。在这个指导思想下,我顺利又安全地度过了五十多天。我没事就看书,满宿舍都是书,有的看。你一定好奇,民工宿舍哪来那么多书?确实有,只不过全是盗版的杂志、小报,比如《知音》、《婚姻与家庭》、《故事会》等等,合订本、单本都有。眼看就捱到了发工资的日子,说不开心那是假的。我日夜都在掰着手指算日期,能不开心?
然而,人算不如天算!
公元1998年,我诸事不利,百般不顺,这是我后来总结的一句话。我都在夹着尾巴做人了,但还是有鸟屎从天上掉落在我的头上。
宿舍里经常有人赌博,玩一种叫“诈金花”的扑克牌(现在网上也有,比较刺激,很多年轻人爱玩)。我没钱,当然只是偶尔看看。
我没忘,我是来义乌挣钱的
“那我挂了?”
“挂吧。”
“我真挂了?”
“嗯。”
挂了电话,我突然变得精神恍惚起来,满脑子雾水。我木木地朝门外走。超市老板追出来,一把拉住我的手说:“你还没给钱呢!”我连忙说:“对不起,对不起,我忘了。”
回到小旅馆,我没有出去吃晚饭,一是我没胃口,二是我感觉到了每一分钱的珍贵!我满脑子都是我两岁大的女儿可爱的脸,和她生病时痛苦的眼神。
想完女儿,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钱。我答应给老婆寄钱的,不能不寄啊。可我口袋中只有136元。我感到胸口一阵阵闷得慌,喘不过气来。我摸出无过滤嘴的平头香烟抽了起来,一根接一根,仿佛抽的不是烟,是罪孽。
我现在能搞钱的事情就是偷伞,但我已经偷过一次了,这种耻辱的事,做过一次,对我来说,就已经超越底线了。难道我还要再干一次?况且,再去危险性很大。我恨我自己,但我没有办法,我只能在心里发誓这是最后一次。带着一份不安,我在内心苦苦挣扎。
我从口袋中摸出一枚硬币,扔到空中……
是正面!
老天爷为我做出了选择,我必须去冒这个险。老天爷也不想我让老婆失望。老婆是家的希望,有老婆才有家,老婆失望,家也就没希望了。我流下了两行热泪,内心一阵一阵颤栗。
为了家,为了女儿,为了希望,我一定要去冒这个险!!!
我还是选择夜里两点多钟出发,冥冥之中仿佛真有老天爷相助,一切顺利得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。一百把伞真实地摆在了小旅馆的床上,摆在了我的面前,五颜六色的,特别好看,像春天的颜色,一种生机色。
有了这一百把伞,明天我就可以给家里寄钱了。钱的数目我都想好了,就寄四百元。这些伞可以卖三百,我身上还可以挤一百出来,这样合在一起就有四百了。我老婆知道我一个月有五百多的工资,寄四百刚好让她满意。老婆过得不容易,老婆的满意,就是我最大的快乐。
第二天上午九点多,我去超市打了个传呼给小矮与大高。这次我显得比上次慎重很多,不光是伞多了,而且是第二次所为。人们常说夜路走多了难免碰上鬼,我当然得谨慎。我打传呼是要弄清楚两件事:一是那50把伞他们脱手了没有;二是那两个家伙是否安全。
大概过了五六分钟,电话回过来了,大高问是哪位。我说是昨天卖伞的那位,大高就跳了起来朝我嚷嚷:“你这孙子死了呀?昨天走后也不打我传呼联系联系!我有个朋友要买下你所有的伞,老子又联系不上你,急死老子了!”page#
我一听很兴奋,赶紧说:“那我现在就给你送过去,你在家吧?”
大高也很兴奋:“快点儿,老子等你!”
这次我没省钱,带上伞直接叫了辆摩的,直奔大高他们那个小院子。一路上我只祈祷上苍不要跟我开玩笑,让我顺利地越过这个坎,让我的家挺过这个艰难的日子。我不喜欢“前途未卜”这个词,太不仁义,太不厚道。我想,不管穷人还是富人,我们都应当想象一个美好的明天,有阳光,有黄瓜、白菜,也有BP机和家人。我们过日子,紧点儿没关系,不放弃就OK;我们努力地过好自己的日子,尽力就好。我们不需要“前途未卜”这个生硬的词来误导我们的生活。
大高见了我,第一句话就问我带了多少伞过来。我撒谎说带不动,只带了一百把。大高说行,一百就一百,明天再多送些过去也行。大高给钱很爽快,三百一分不少全付清。大高付钱的爽快劲儿,让我轻易地看出他赚得不少,否则就他们这些人能这么爽快不欠账,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。还有就是,大高还指望我剩下的那批伞让他发点儿小财,岂不知我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收了钱,我一阵快跑回到小旅馆,拿了行李赶紧出门。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,但我很清楚自己必须离开这里,离开廿三里镇,离开这个屈辱的现场。我和伞厂两清了,我和大高两清了,我和这个地方两清了。我的前途还有光明,我的家庭充满希望,我不能因这破事儿透支我的一辈子。
我坐上中巴车直接往西,到了义乌佛堂镇。这里是义乌的西边,而廿三里镇是义乌的东边,一东一西,够远了。
下了车,我满大街打听邮局,我必须将四百元寄出,寄出才是最安全的。我觉得四百元钱放在口袋里太沉了,沉甸甸地让人恐慌。把钱递给邮局工作人员的那一瞬间,我轻松了,我把这种恐慌与负疚转化成了幸福与希望,转化成了家的温暖。
走出邮局摸摸口袋,我知道里面还装着32元钱。我要靠这32元在义乌生存下去,给家里寄钱。我相信我能做到!
我要尽快找到一份新工作。
现在是七月底,离过年还有六个月的时间,每个月按550元的工资算,我可以节约450元,这样就是二千七。先寄一千元回家,剩下的自己过年回去时再带回去。
我盘算了一番,感觉就是这个账了。
虽然现在有150元了,但我还是不舍得坐摩的,我走着回到那个破院子取了我的行李(一个旅行包),按计划好的步骤行事:
第一件事:找个便宜旅馆住下,先洗个澡。
第二件事:解决肚子饥荒。快餐店那两碗没吃的白米饭就当是送给胖老板娘了,不会再去吃了。我得找家拉面馆,吃碗牛肉拉面。这些天来,我肚子里太缺少油水了。我还年轻,才26岁,不能把身体搞垮了,身体可是本钱。
第三件事要等到晚上才能办。我知道老婆现在上班去了,不会在家,我必须等到晚上才能给她打电话。老婆在燃料公司上班,企业也很不景气,勉强发出工资,我理解老婆一个人上班、带孩子的辛苦。
我躺在小旅馆的床上,吹着电风扇,感觉就像在天堂。
我舒服地享受着天堂的时光,在享受中睡去……
我睡得太沉了,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。我有些头疼,可能是中暑了,我想问题不大,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买药吃。虽然我现在有钱了,但这钱得省着花,再也不能过流浪狗的日子了,那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。
我起床下楼,走到院子的水池边冲了个头,感觉头疼稍稍缓解了些。我抬头看看天,太阳依旧斜挂在天边,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。
我耐心地等待天黑,等待听到老婆孩子的声音。我太想他们了,我的亲人们!
亲人们在家中拮据度日!
我在外边贫困挣扎!
我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给家里打个电话,从来没有!
难捱的两小时!
八点一过,我走出旅馆的大门,在街上找到一家小超市。小超市里有几部公用电话,生意很好,挤满了往家打电话的民工。我候了十几分钟才抢到一部电话,赶紧拨了起来。
嘟、嘟、嘟……几声过后,我听到电话那头“喂”了一声,我立马说:“你好,我是你对门的(我家里还没安装电话,打电话都是打到邻居家),麻烦你叫我老婆金子接个电话好吗?”电话那头让我稍等。我居然有些激动起来,可能是这电话费来得太不容易了。page#
“谁呀?”过了一会儿,传来我老婆金子的声音。
“是我呀。”我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激动。
“你在外面还好吧?半个多月了也没来个电话,我都急死了,以为你出了什么事!”金子急切切地说。
“没事,我好着呢。厂里忙,天天晚上加班,我抽不出时间出来给你打电话。”我撒谎说。我不可能将我已经被老板开除的事儿说出来,那样的话老婆更着急了。
“哦,你发工资了没有?女儿生病了,家里钱不多了,不敢乱花,只买了些药回来给她吃。你要是发工资了,就先寄些回来吧。”
老婆的话像根刺一样扎入我的耳膜,虽然我很清楚家里的情况,但还是很难受。
“发了,今天发的,我明天就给你汇些过去。”我又撒了个谎。我不想让老婆失望。
“明天你不上班吗?”
“上的,我中午会请假出来给你汇钱。如果请不到假,我就后天给你汇。”
我努力地为自己多争取一天的时间,虽然我知道,这一天对我而言没什么作用,我没有工资可领,但我必须忍着难受鼓励老婆,“我没事的,很好。你和女儿在家要舍得吃,不要不舍得,我会寄钱回去的,你放心。”
“嗯,你也要保重身体,天太热,晚上睡觉不要贪凉。电话费很贵的,就这样吧,你抽空再打过来。”
亲人在家拮据度日,我在外贫困挣扎
我去的时候大概十点钟了,那几个家伙还在睡觉。这是正常的,他们都是夜间工作者。我敲了一个房间的门,出来一男一女,另外一个房间中也走出来了一男一女,他们都好奇地打量着我,实在不明白我怎么又来了。我拉了拉曾经给我烟抽的那家伙的手,轻声说:“师傅,能不能一边去说个话,我有生意同你们做。”
“什么狗屁大事还不能在这儿说呀?老子还要睡觉呢。”那家伙伸了个懒腰,接着又打了个哈欠说。
“不是,这里人多,说话不太方便。”我小声解释说。
“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?就在这儿说!”高个长发的家伙吼道。
没办法,我只能当着众人的面从蛇皮袋中取出了一把雨伞,然后说:“我有一批伞想找买家,但我不知道怎么找,于是我想到了你们。我觉得你们见多识广,人多面熟,这点儿小事肯定能行。”
“一批?有多少?”一个家伙问。
“具体我没数过,反正不少。”我故意这么说,目的有二:一是告诉他们这不是太小的生意;二是慢慢套他们。这样他们会为了下批以及下下批货,不至于不给我钱。
那两女的听说是这档子事,没兴趣听下去了,都打着哈欠回房继续睡觉去了。
下面为了叙事的方便,我给那俩家伙取个名字:看守我洗衣服的个矮些就叫小矮吧,另外一个就叫大高。从始至终我也不曾知道他们的名字,他们只是我生命长河中匆匆而过的一对过客而已。
“你想卖多少钱一把?”大高问我。
“*块一把就差不多了。”我说。
“*块一把?你抢钱呀?我看就值五六块一把。”小矮说。
“胡扯个毛啊,五六块你给呀?这种伞顶多三块一把。”大高盯着小矮的脸说。
三块一把,说实话,这种价位是很低,但在我的意料之中。我知道我就是送货上门来让他们宰的,得乐意被他们宰,如果他们不狠狠地宰我,反倒不正常了不是?
“三块五,大哥,给兄弟我一碗饭吃吃。”我故意说。
“就三块!不行你走人,我们睡觉,懒得烦这小生意。”大高说得很假,但这假话说得很正常。
“三块就三块,但要现金。”我装做心一狠,咬咬牙说。
“当然现金了,哪个像你厚脸皮。”小矮又摆着厚厚的谱子说。
大高狠狠地瞪了小矮一眼,似乎说,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。
“看你这穷酸样也是等钱用的主,那就给你现钱好了。”大高藐视着我说。
多年后,回忆起大高藐视我的眼神一点都不生气,我感觉非常滑稽。我时常想起这眼神,偷偷地笑出声来。page#
所谓的有钱与贫穷、成功与平庸,都是相对而言,那天的大高完全有资格以那样的眼神来藐视我,因为从“资产”上而言,他比我成功得多。人的眼神总会在无意间给他人留下某种藐视的信号,理解了这种信号就是动力,不理解的就会当做侮辱。在经商的路上,我一次次遇到过这种眼神,好在我都把它看成了一种动力,驱使我一次次地埋头向前,即使前面是坑,我也埋头跳下去了,因为只有跳下去后,才会切身感受到坑的深度与那种痛楚感。
“那你们要多少把?我现在就去取来。”我问。
“先来个30把好了。”大高说。
“30把太少了,要不先来个50把吧?”我庆幸他们说的数字没突破五十。
“那就50把吧。”大高说。
“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,这里有五把伞,大哥,你给个15元钱,我好坐个摩的去取另外45把过来,路有点儿远。”我说。
“他妈的,你真穷!怎么混的?!”大高边数落我,边从口袋中摸出15元给我。
我放下伞,接了钱快步溜烟下了楼。
那一刻我心花怒放,那一刻晴空万里!
我终于有钱打电话回家了!我对自己说,不要高兴,沉住气,还有钱进账。我把钱藏在鞋垫下,这样才安稳。我往最坏的想,即使他们等会儿不给我钱,我也有15元了,完全可以打个电话、吃碗牛肉面了。
我当然没有坐摩的,只是小跑了十分钟就到我藏伞的破院了,边跑我还不忘边在路边捡了几个蛇皮袋。
取了伞,我火速往回赶。
我对自己说,要快,不能不快,否则他们要是反悔我就白费劲了。古人说夜长梦多是很有道理的,我相信古人的学问。
接下来的交易很顺利,我得到了150元。这笔钱对当天的我来说简直是巨额财产。让我更加欣慰的是,那两家伙并没有扣下我欠小姐的盒饭钱。可能他们是着了我的套,想要下批伞;也有可能是他们认为自己赚大了,无所谓这50元了;还有可能就是我洗衣服抵消掉了。反正我是被宰得很舒心、很舒服、很心花怒放!我还不忘记讨了他们的BP机号,不要小看这传呼号,作用会很大。
我走到一颗梧桐树下坐了下来。时间对我而言是富余的,我可以随地休息或是无聊地胡思乱想。
那个下午,我特别地想家,想老婆,想孩子。我想打个电话回去,但身上一分钱也没有。混成这样,我太不是人了,我对不起我的老婆孩子,我不配为人夫为人父。
我在心底谴责着自己,但这于事无补。无论我怎么骂自己,都骂不来两元电话费。我坐了一下午,就这么想着恨着、恨着想着。后来,我想出招了,我得拼命弄些钱来给家里打个电话,这才是重中之重的事情,我不能让他们担心。
我在梧桐树下一直坐到了夜里两点左右。不是我能坐,而是因为我坐在这儿与坐在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不同。与其到处走消耗体力,还不如就在这儿坐着,最起码不会感觉肚子饿得难受。那时的义乌还没有联防队员,如果换成是现在,我可能早就被人客气地打扰了。
夜里两点多钟,我去了开除我的那家伞厂。轻车熟路,我用木棍撬开了伞厂仓库后窗户上的钢筋,爬了进去,然后抱出了50把收折伞。很顺利,没有一点点不测。
那时的义乌工厂大多是家庭作坊式的,没有门卫,甚至连像样的厂房都没有,都是自家院子或是租来的旧仓库什么的,然后挣了钱再盖,边挣边盖。仓库大多也是平房,利于搬运货物。我知道后来的大厂中就有这样的,比如2005年收购上海霞飞的某化妆品厂。
说实话,偷这家的产品我忐忑不安,虽然他们本来就欠我两个月工钱,但我知道这不道德。
从小到大,我都是乡亲们眼中的乖孩子,小偷小摸的事从来与我无关,这也是家教太严的缘故。但是,在义乌,我居然干起了小偷小摸之事,真是匪夷所思。虽然这算不了什么罪行,但又确实是被人所唾弃的行径。我在心里暗暗发誓,以后要用行动来洗刷这次耻辱。(我完全可以省掉这节不写,把这些秘密永远地尘封在我的心里。但是,为了表明我当时的困境,也为了让大家更能明白我以后创业的动力与非凡的忍受力,我还是坚持写了出来,这更能讲得清楚事件的前因后果。如果省去这些劣迹,就不能让你们充分地去理解与感受我后面的爆发力。)page#
我把偷到的伞藏在我藏行李的那个破院里,用砖块掩得实实的,然后才开心地躺在一堆工地木板上睡去。夏天的蚊子特别多,我一晚上都要被叮醒十几回。2009年,义乌全市发动灭蝇、灭蚊活动,据说是为了防治一种什么病。我想,要是那时有这种病,我十有*会染上,因为我接触的蚊蝇太多了。
早上醒来后,我感觉又很饿了,但我没打算去那家民工快餐店,因为那碗饭是我中午的午餐,不能轻易去动。我忍着饿寻思着这50把雨伞如何脱手换成人民币:一是拿到市场或店里去转给店主;二是卖给快餐店老板娘;三是去昨天挨打的地方找那两个家伙转手。
思前想后,我决定采用第三种方案。因为一的风险太大,二又没有把握,三没什么风险,最多得不到什么钱。钱的多少不是最主要的问题,我现在急需的是两元钱打电话回家。当然能有个几十元是最好的了,这样我可以住上旅馆,洗个澡、刷个牙什么的。
在去找他们前,我也想了很多,我知道钱对我的重要性。我不能不想,不能不考虑每个细节上的事,想得周全才能如愿以偿。
我在路边捡了个破蛇皮袋,装了五把伞打算先投石问路。如果真不测被他们扣了,我还有45把,大头在后面,还是有希望的。
挣了一点儿给家里打电话的钱
70后穷小子在义乌的发财史
解决?解决我什么?难道为这点儿芝麻小事儿,他们就要杀了我不成?
我害怕起来,声音有点儿颤抖地问:“你们要干什么?”
小姐斜着眼得意地说:“想干吗?没钱就别想出这门了。”
我不是急中生智,而是狗急跳墙地喊了一句:“我真没钱,不信你们可以搜我的身。”
小姐没搜我的身,只是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番,可能是实在找不出任何值钱的东西,加上天气又热,小姐咚咚地上楼去了。我以为小姐放我走了,长舒了一口气。
那高个长发的男人又一把抓住我脏兮兮的衣领问:“真没钱?”
我这下吓得不轻,哆嗦着说:“我,我是没钱了。”
“你妈个×,跟老子哭穷!”那家伙随手就给我脸上重重擂了一拳。我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,另一拳又打在了我鼻子上。一股咸咸的带着腥味的液体流进了我的嘴巴。我知道自己流血了。我想,只要你们不把我打残、打死,就让你们打一顿吧,反正我近日也无事可干,小伤小病无大碍,只要不逼我给钱就行了。于是,我既不喊疼也不求饶。
我忍,我能忍!
另一个家伙也过来凑热闹,他踢了我屁股一脚,好在力道不大,我只是趔趄了一下就站稳了。见我没倒下,好像污辱了他,那家伙冲上来就对我拳打脚踢……
“好了好了,你们不要把他打死了!”走到楼上走廊上的小姐不耐烦地朝楼下院子里的两人喊,她显然有些烦躁。
“那怎么办?就这么放他走岂不是太便宜了他?”其中一个男的说。我不能确定是哪个,因为我疼得不行,双手护着脑袋,蹲在地上起不来了。
“没钱就干活,找点儿活让他干干。”那小姐站在走廊上说。
“我们这儿有屁活可干呀!”高个长发男的声音。
“洗衣服!你们他妈的换下来的衣服都一大桶了,老娘我才懒得洗。”小姐说,“就这样吧。”
这事好像得由她说了算。事实也是这样,她同意之后我就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。一个红色的塑料桶摆在了我面前,桶内满满地塞着散发着汗臭味与香水味混杂的衣物。
说句内心话,洗衣服我不讨厌,因为下岗后,我在家没少洗衣、做饭。但不同的是,今天这衣服洗得太伤人,太伤人的自尊。可能人太倒霉的时候,自尊心就会大大打折吧。那天,我只是稍稍感觉到心里委屈了一下,并没有更多的难过。
在房间里,他们留下矮个男看守我,其他一男一女到隔壁房间看电视去了。
我先洗了洗自己的脸,然后开始洗衣服。看守我的那家伙时不时地叫一句:“你他妈的洗干净点儿!”
在洗衣服时,我闻到了一股香烟味,烟瘾顿时上来了。我边洗边想如何让那家伙赏我一根烟抽。
我这人挺贱,见烟贱。
我这辈子戒了无数次烟都没成功,我对烟的依赖性很重。哪怕在我最穷困潦倒的日子里,我也想方设法从老婆那里讨点钱来买劣质烟抽。有时羞于自己去买劣质烟,我就让住在隔壁的老头帮我去小巷口的旧杂货店中买。
我抬起头,一脸赔笑地问那个看守我的家伙:“兄弟……”我才讲了两个字,那家伙就朝我吼了:“哪个是你兄弟?你他妈皮痒痒了是吧?”
我连忙改口,说:“师傅,哪件衣服是你的?我帮你洗得更干净一点儿。”
那家伙听我这么一说,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在塑料桶与塑料盆之间来回瞅,“就那件青花的衬衣和那条红裤头,还有那条青牛仔裤。”
我按他说的,把三件衣物挑了出来优先搓洗。
那天,我感觉自己特能理解电视剧中跟在日本人后面混的汉奸,虽然行为可耻,但活着的确不容易,要会察言观色不说,还得学会收起自尊拿出一副做奴才的样儿来。那天的我就是这德行,活生生长着一副奴才相。page#
那家伙看我卖力、仔细又优先洗他的衣服,不再对我吼了。我趁机说:“师傅,你抽的是什么牌子的烟?真香啊。”
“红梅烟,四元一包的,你来根不?”他说。
我知道那家伙中计了,心想就让你显摆吧,反正我有烟抽就得了,于是我继续拍马屁说:“四元的红梅是好烟啊,我抽得很少,因为没钱买。”
我刚说完,人家就把烟递到我嘴边了,还主动掏出打火机为我点上了火。我双手尽是肥皂沫,不能以手指夹烟,就让烟一直在嘴边吊着。我一口一口贪婪地深深吸着烟碱与焦油。
慢慢腾腾,我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把衣服洗完。很奇怪,洗完衣服我不想离开了,我觉得这里挺好的,最起码有可以说得上话的“熟人”。我相信事情都过去了,只要表现得好,他们是不会再打我的。
按照吩咐,我把洗好的衣服都晾在走廊上的铁丝上。
看守我洗衣服的那家伙见我晾好了衣服,便说:“你可以走了。”说完他也进隔壁房间看电视去了。房门“咚”的一声关上时,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收了一下,好像一种希望瞬间被击碎了。我在心底对自己说,再等五分钟,五分钟内有人走出来,我就鼓足勇气说我想留下来,如果没人走出来,我就离开此地另谋生路。
一分钟……
两分钟……
三分钟……
大概就是这么个关头,有人开门出来了,是高个长发那家伙。他瞅了我一眼,问:“衣服洗好了?”
我“嗯”了一声。
他又问:“洗好了,你还不走在干吗?”
我红着脸说:“我想留下来可以不?”我知道这种请求的希望是渺茫的,但是我真的无处可去,我只想有饭吃,有地方住,干什么、怎么干,已经是次要的了。
“留下来?”
“是的,我想和你们一起干。”
“你能干什么?洗衣服?”
我无语了,我也想不出我能干什么。我是男人身,我留下来能干什么?我只是穷急了,急需一个地方安身,就像那句俗语说的,病急乱投医。
看我低头不语,那家伙吼了起来:“滚!滚!哪儿来的滚哪儿去!看见你,老子就烦!”
既然这样,还能说什么,我只好抬腿走人,走到楼下毒辣的烈日下,去寻找我能去的地方。
终于让肚子缓和了一下,感觉舒坦多了。
我看到一个嘴唇涂抹得红红的卷发女子正朝快餐店走来。当她经过我身边时,我闻到了浓浓的香水味,这香水味吸引我以更炽烈的眼光,从身后打量她翘翘的屁股,以及袒露在外的雪白双肩。
不用任何人告诉我,我知道这是一个小姐,全中国的小姐基本上都是这种打扮,而且这种小姐的档次不高,属中低消费对象。
当小姐要了几份盒饭经过我身边时,我居然鬼使神差地打了个喷嚏。我哪曾想到,这小姐居然被我的这个喷嚏吓了一大跳,这一吓不要紧,她手上的盒饭全掉地上了。
这下,小姐不干了,朝我大声骂了一句:“操你妈啊!家里死人了是吧?打得这么响!”
我愣了一下,完全没有心理准备,一时木讷地望着小姐,样子就像个可怜的乞儿。
“看着老娘干吗?赔盒饭!”小姐凶巴巴地朝我发飙。
要是换做今日,我肯定会掏出一沓钱来,随手扔在她的脸上。但是,那时的我,口袋中已经连一个硬币都没有了。
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,何况我还不是英雄!
“你他妈的,赔不赔说句话呀!”小姐见我只望着她不说话,也不知我在想什么,于是又说,“不赔是吧?好,你有种,等着别走。”说完这句,小姐走了。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,就是没想到撒腿就跑。那时的我还是太嫩了,社会经验极度贫乏,想得也少。
就在我发呆的工夫,小姐回来了,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,都是长发,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街痞。
小姐用手指着我的鼻子对高个长发男说:“就是他!”
高个长发男走过来,一把拎住我的衣领说:“小子,跟老子耍狠是吧?你赔还是不赔给句痛快话!”
我怯怯地说:“大哥,不是我不赔,是我没钱,一个子儿现在都没有了。”
高个长发男说:“没钱是吧?那行,你跟我走。”边说边拖着我的衣领往店外走,走到大街上,继续又朝前走……
我朝他说了一句话,这句话我自己都没想到就那么脱口而出了。我说:“大哥,你这么拎着我的衣领,手会很酸的,你放开手吧,我不会跑的。”
不料,那家伙听我这么一说,还真把手放开了。
被夹在中间,我不紧不慢地跟着一个小姐、两个街痞在烈日下行走。小姐带着花伞,没回头,也没再骂我。我们一行步调一致,就像是一伙人,根本看不出我是被他们押着走的。
我不确定他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,不确定他们会要我干什么。我也不想确定。我心想,我都混成这样了,一无所有,到哪儿都一样,都能随遇而安。我就像做梦一样,很渺茫、很渺茫地跟随,跟随一路的香水味,留下一路的汗臭。
七拐八拐,没多久,小姐一行人走进了街边一个村子里。当然我没有半途而逃,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。我不想逃,也无处可逃。
我跟着他们走进了一个小院,这是座红砖砌的二层楼房,也就是当地农民建起来出租的,房东不住在里面。通常,这种低档的出租房中住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淘金者,他们与我一样,都把义乌当做是遍地人民币了,反正来的人都能捡点儿回去,捡多捡少看各人的造化。page#
我看了看,院里很安静,乱七八糟堆满了各种破烂。我跟进院子时,小姐正收伞,收完伞她回头看了我一眼,问高个长发男:“你不会把他带上楼吧?就在这儿解决吧。”
沦落到给小姐洗衣服,真伤人自尊
记不清是哪一天了,反正是夏天。我只记得自己一天没吃饭了,两天没抽烟了,三天没洗澡了。
我在义乌一个叫廿三里的镇上东走西逛。我想找份工作,但没找到。我不相信自己好手好脚的却找不到工作,但是那些老板看我瘦瘦弱弱的,又戴副眼镜,硬是不要我,说我文不文武不武的,没啥用。
那时是民工潮,不是现在的民工荒。
我两个月前来义乌时,是有工作的——在一家伞厂做学徒。由于不知天高地厚地与人打赌,扬言如果输了,我就亲老板的妹妹一口,结果被刚好路过的老板听见了。结果可想而知,我被赶了出来,两个月白干了,一分工钱也没拿到。
我十分郁闷,我只不过说着玩,又没有实际行动。但人家是老板,我再着急也没用。唉!在家千日好,出门一日难啊。
我饿,是真的饿。
我走到一个工地,在那里的自来水龙头前喝了一口水。看守工地的老头老远冲我喊:“喂!不能在那洗手!”
我只好灰溜溜地离开。穷困与饥饿,使得我的底气还不及那老头的十分之一。我心想,我哪儿有那么讲究跑这儿来洗手,我是来喝“矿泉水”的。
古话说,人无远虑必有近忧。好在我昨晚一夜没睡,在大街上捡了几十个煤球(估计是运煤车上掉下来的),不行时可以应应急换饭吃。其实,这些天来,我也没地方可睡,最多就是在小区绿化带的椅子上躺一躺。
我有气无力地晃到镇子上,到一家快餐厅门口时,实在走不动了,那里的饭菜真的是太香了。
不怕你们笑话,那天的我特能理解朱元璋为什么将当年喝的“猪下水”称为“珍珠翡翠白玉汤”。如果有猪下水,那天的我也会当山珍海味来品尝。
其实,这只是一家很脏、很破的农民工快餐店,供附近工地上的民工解决午饭。换做今天,我是不会去那种地方吃饭的,更不可能流着口水、眼巴巴地瞅着流汗的民工们大口大口地蹲在地上吃。
我的脚不听使唤了,就是离不开那家快餐店。我产生了一个念头:进去看看吧,可能有剩菜剩饭。
但进去后,我非常失望,每个盘子都被饥饿的民工们舔食得干干净净。想想也是,这些来吃饭的民工,一是饥饿,二是花了钱舍不得浪费。这是民工饭店,不是五星级酒店,怎么可能有我想象的那么美好?
肥胖而一身油味的老板娘走过来,问我吃点啥。我说:“什么都行,我想吃饭,可我没钱。”
我的声音很小很小。我毕竟算是半个读书人,懂得廉耻。老板娘看了看我脏兮兮又散发着汗臭的身体,她可能认为我说的是真话。在义乌这种人员混杂的地方,我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。她没理我,转过了身。看她转过身,我急了,脱口说:“我没钱,但我有煤。”
“有煤?什么煤?”老板娘问。 page#
“煤球,烧煤炉的煤球。”我说。
“不要。”老板娘说。
我又急了,因为太饿了,我不能不急。我说:“十个煤球换碗白饭,可以不?”很明显,我的语气是低三下四的。我非常鄙视自己当时的态度,但那也是生存之道!
“是偷来的吧?”老板娘问。我说:“捡的。”老板娘说:“还不快去拎来?!”我愣了一下,跑出了快餐厅,我不知道自己是打哪儿来的力气,两腿交换得飞快飞快。跑到一个废弃的院墙后面,我取出了昨晚藏好的蛇皮袋,里面装着黑乎乎的几十个煤球。
我扛到快餐店,当面数给了老板娘,一共32个煤球,这样就换来三碗米饭。我当场扒去一碗,剩下两碗留给明天和后天。我首先要保证自己在义乌不被饿死,生存下去,其次才是挣钱。
一天没吃饭了,两天没抽烟了,三天没洗澡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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