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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良,夺命黑诊所

那一次,张成发烧。在诊所里,大夫要给他输液。“我就问他会不会输液,他说会,没问题。”张成回忆,一刚开始他还不敢太信任,可看到小屋子里挤满了人,他也就放心了。

输完液,张成迷迷糊糊地在诊所坐了十几分钟。他看到不少女患者被领到隔壁一间小屋里,不知道在做什么检查,“很神秘”。

刘淑兰知道答案。虽同住一个村,但她和张成并不相识。

去年,刘淑兰一位老乡在邻村的妹妹怀孕了,孕妇想去做个B超,于是找到了白天不用上班的刘淑兰。

爽快的刘淑兰马上答应下来。她把孙子交给隔壁邻居照看,自己带着年轻的孕妇来到了离村子不远的一座大医院。

“一进医院大门,我俩就懵了。那么多人排队,还得先挂号,俺在老家可没见过这阵势,连先往哪里迈步子都不知道了。”正在犹豫懵懂之时,孕妇突然怯怯地问刘淑兰:“姐,这大医院,能看男女不?”

刘淑兰在家时爱看电视,也爱听广播,她当然知道答案:“不能。”

话音刚落,孕妇便拉着刘淑兰往大门外走,一边带着无奈的语气低声说道:“我现在两个闺女养得都费劲,如果这第三个还是个女娃,那我不想要了。为了养孩子,我今天下午还得去上班……”

刘淑兰明白。两个人在回来的路上,一路无语。到了村口,刘淑兰问:“俺们村的小诊所成不?”

孕妇想都没想,马上答道:“只要能做B超。”

于是,二人来到了张成输液的那家诊所。刘淑兰没带孕妇去自己老乡开的那家,是因为她听说,来这家做B超的人多。

孕妇被带到了一间小屋里,接下来的二十来分钟,刘淑兰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。

孕妇从小屋出来时,平静的脸上带着几丝喜悦。走出诊所后,她告诉刘淑兰:“姐,是个男孩儿,不用做人流了。”

刘淑兰心里暗暗一惊,一边把孕妇往公交车站的方向送,一边说“这是好事,好好养身子……”一边心里还嘀咕着:交了多少钱?

听到了二人大半天的经历,老乡对着刘淑兰惊呼:“离这么近就能解决的事情,去大医院凑个什么热闹啊!那是咱能看得起病的地方吗?”

非法战胜合法

从那次起,刘淑兰会格外留意那家能做B超的诊所。后来她还听说,那里还可以做人流手术。这家诊所,每天下午四五点挂牌开门,上午八九点收牌关门。整个白天,从外面看,就是普普通通的几间民房。

对于诊所的医生以前在老家是做什么的,刘淑兰并没有多问。“能解决问题就得了呗。”这是她的逻辑。

今年春节过后,刘淑兰偶然一次抱着孙子在村里遛弯,突然发现,在这家诊所对面,有另一家诊所。

对门这家诊所,房子气派,虽然也是平房,但却是宽宽敞敞三间大正房。跨进门,是打通的一小片长条状空地。再上个高台阶,才能进到诊所里面。

里面有简易药房、病床等等,还有输液室,比对门的诊所看着整齐干净。但刘淑兰却觉得颇为陌生。因为,这里让她想起了大医院,“进去不知道该干吗的地方”。

“尤其是一进门,连个人影儿都看不到。”她说。

这家让她觉得陌生的诊所正是卫生局在此设置的社区卫生服务站,长期在这里上班的有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。相对于其他小型黑诊所而言,这里才是村里唯一的官方医疗机构。

但正是在两家诊所相对的、只有两米多宽的小路上,张成愣是选择推开了黑诊所的门。

“我知道那家诊所被卫生局来的人贴了好几次取缔公告,但它比对面诊所便宜啊,而且医生都脸熟。”张成说。

这道“向左走还是向右走”的选择题,很多村民都选择了出身民间的黑诊所,因为,这让他们有一种“亲切感”。

村民们不喜欢主动解释原因,但若细究,便能探知一二。

社区卫生服务站虽然有正规诊所的全部资历,但依照规定,只处理常见病。而对于人流、B超测性别、上环取环等检查和手术项目,服务站不予接诊。

而这些,无照经营的黑诊所敢做。

不知从哪里购来的B超机和手术设备,“医生”便可操刀上阵。刘淑兰也曾心生怀疑:“小诊所和大医院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?”但她不知道有照与无照的区别,思来想去,还是觉得“能解决问题就得了”,她的生活,没有给思考这些问题留下精力。

两家诊所的工作时间正相反,社区卫生服务站朝九晚五,对面诊所是晚五朝九。

白天,到社区卫生服务站看病的人并不多,稀疏几人是正常现象,此时对面诊所关着大门,“听说主人去打牌了”;晚上,社区卫生服务站关门下班,而对面诊所却异常热闹,有时候还会忙个通宵。

对于很多居住在这里的村民来说,看病更多是晚上做的事儿,一是生活习惯,二是下班时间。而按工作时间上下班的社区卫生服务站,只能满足没有工作的妇女儿童的日常需求。

刘淑兰说,“即使服务站是正规的,但晚上有个什么事情,还是得去敲那些(黑)诊所的门啊”。

村里来了执法队

刘淑兰第一次有了“正规还是不正规”的概念,还是在一年前。那是一个上午,在她的记忆中,阳光明媚,一个卫生执法大队来到了衙门口村。

“好像不光有卫生局,还有公安……”她说。那一次,村口的一家无照黑诊所被查了。被查的诊所刘淑兰没去过,但她看到,执法大队刚到村口,她家附近的两家诊所就马上收牌关门,隐入了周围的普通民居中。她第一次隐约感觉到:这种诊所是不合法的。

那之后,卫生执法大队又来过好几次,不光是查处和巡查,还会做宣传。要不是这次出了人命,刘淑兰早已懒得再去凑“卫生执法”的热闹。

“之前,反正每次卫生局的一走,过不了两天,诊所就又开张了。”她说。

在与黑诊所“斗智斗勇许多年”的鲁文盛看来,这种非法行医活动的违法成本实在是太低了。

作为石景山区卫生监督所所长,对于黑诊所的打击始终是让他最头疼的事情之一。

“非法行医的情况其实挺早就有,但一直难以治理。因为多在城乡接合部,位于外来人口聚集地,有市场。”他说。

多年的摸查,鲁文盛已对黑诊所的猫儿腻再熟悉不过了。“有些黑诊所,低价回收旧的药品,而这些非法行医的人,很多之前在家都是务工、务农,他们来到北京,看到开黑诊所有利可图,便放下锄头、拿起针头。”

而租房者,也喜欢把房子租给黑诊所使用。因为比起流动性很大、收入也不稳定的外来务工人员,开个诊所,收入便可稳定。“房东和租房的黑诊所是利益共同体。”鲁文盛说。

每次执行任务,都是考验卫生局工作人员智商的时刻。道高一尺、魔高一丈。如果把设备、药品一藏,大门一关,从外面看,若非火眼金睛,根本看不到里面的真相。

而在具体查处过程中,也是状况百出。鲁文盛说,近几年,幸亏有了公安机关的介入,才加大了对黑诊所的查处力度。

“警察来了,一看现场,再把大衣柜一打开,里面居然是个小屋子,放着设备和药品。还有的黑诊所,会给我们假身份证,但如果警察在,把身份证号输入一查,就知道是假的了。以前我们不知道是真是假,查来查去才发现,法律主体都错了。”鲁文盛说。

更让鲁文盛无奈的是,每次行动,几乎都只能查处一家。“会有老乡提前跑到其他诊所去通知,我们查了这一家,下几家早就关门了。”他说。

刘淑兰就见到过这样的情景。“提前跑到诊所去通知,说执法的来了。诊所一会儿就收拾好了,等执法队过来,什么都发现不了。”

在鲁文盛看来,乡土中国的熟人社会传统,是黑诊所得以生存的一个重要保证。

到黑诊所看病的患者很少有本地人,大多为外来务工人员,其中很多人的医保不能跨地区报销。到黑诊所看病,也大多是老乡介绍。“很多人只去自己老乡开的黑诊所看病,不论远近。”鲁文盛说。

如此,通过熟人社会和老乡信任建立起来的依赖,会让卫生局在执法时,遭遇“老乡的提前通知、甚至是围堵”。

“出事了!”

对于这种老乡间的“告密”,刘淑兰并不觉得有什么大错。“既然大家都熟了,又都住在这里,有情况了通知一下,也没什么吧。虽然我也知道这些是黑诊所,但毕竟给我们的生活带来过方便。”她说。

刘淑兰只有初中文化,村子里的很多外来务工人员文化程度都不是很高,大家都坚守着最原初的传统与信任。

对此,鲁文盛也在思考:加大观念的宣传,是否是根治黑诊所的有效方法。为了让更多的村民明白黑诊所的潜在危害,石景山区卫生局录制电视宣传片、发放纸制的“致居民的一封信”,想要告诉更多的人:“要把自己的人身安全当回事儿。”

与此同时,石景山区卫生局还批准了几家正规、有照、可以夜诊的个体诊所,以弥补社区卫生服务站工作时间上的不足。

在本年度新一轮的打击黑诊所行动中,衙门口村还是出事了。

事发后,黑诊所的老板连夜逃回了老家山东。尔后在山东投案自首,被押回北京。那位年轻妇女的真正死因依然没有定论(截至法治周末记者发稿时)。“可能是因非法行医、非法治疗致死,也可能是在诊所里突然疾病———比如心脏病———致死。”鲁文盛说。

真相只能通过尸检来揭露。

最初,死者家属坚决不同意做尸检。在传统观念里,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。但最终,警方还是说服了他们。

在刘淑兰自己的判断里,“应该是输液没输好”。对于这个答案,她也说不出为什么,只是一种感觉。“你说好端端一人,进了一趟诊所,就死里面了,也就是输了个液啊……”她半信半疑地问旁边消夏的村民。

没有人答复她。因为她的声音不足以让几米开外的一桌男女老幼听见。在这个酷热难耐的下午,没有空调的村民们只能在家门外搭桌摆凳,拉拉家常。而端午节的命案,他们不愿提及。

但每个人的心中都生出了一些新的想法。

一些村民开始琢磨:以后要不要到社区卫生服务站去看病呢?“反正以后打针输液什么的,还是去公家开设的诊所吧,应该保险些。”年轻强壮的张成说,想起自己当初输液,居然都有些后怕。

刘淑兰也在偷偷观察去社区卫生服务站的人数。“好像和以前相比,也没什么变化……看病的还是不多,但有直接过去输液的了。”她说。

然而她知道,过不了几天,又会有一些黑诊所开张营业,热闹个通宵。

“哎,虽说这有风险,但有些病,公家医院看不了也看不起啊。”刘淑兰叹了口气。(应采访者要求文中刘淑兰、张成均为化名)(来源:法治周末)

河南人张成租住的小房间就在西后街上,平时生病拿药,他并不到这条街道上的诊所去。他早已被老乡介绍到与西后街只隔了一条小胡同的另一家诊所了。

诊所被取缔前,刘淑兰去过几次。因为都是山东老乡,“看病看得心里踏实。之前还挺安全的啊。”她回忆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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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之后,一旦家人谁有个头疼脑热,刘淑兰都会到这家诊所去开些药。她也慢慢知道,在诊所不远处的两条街上,还存在着至少两家诊所,但最终,她还是觉得:“老乡最靠得住。”

到黑诊所看病

无论如何,“老乡医生”开的药还是见效了。没过几天,小孙子又欢蹦乱跳,围着刘淑兰调皮起来。

拿着开好的药,刘淑兰道完感谢,便抱着孙子匆匆往家赶,还有全家人的晚饭在等着她做。当时的她并不清楚,自己碰到的,并不是真正的医生。

当时的刘淑兰并未预料到开头的那幕惨剧。踏进面积不大的诊所,口音的相近让刘淑兰有种“回到家的感觉”,她赶紧让“医生”看了看孙子的症状,“医生”对她说:“孩子没事,吃两天药就好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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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听是山东老乡,刘淑兰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。她赶紧回家抱起孙子,跟着大姐,匆匆向西后街的方向走去。此行的目的地,就是日后出了人命的那家诊所。

眼看孙子的症状有增无减,她跑到附近小商店问店主“哪里能买到感冒药”。正巧碰上平日关系不错的老乡大姐。大姐告诉她:“我知道个诊所,也是咱山东老乡开的,带孩子去看看吧。”

刚到北京不久,刘淑兰的小孙子患了感冒,她不知该到哪里去找医生,在家急得团团转。

10年前,衙门口村还居住着不少“老北京”。那之后,本地村民开始搬迁,将老房子租给外来务工人员。由于价格低廉,从来不愁租不出去。对于“拆迁”的传闻,沸沸扬扬传了好几年,村民们也不大在意了。

“附近的邻居总是来的来、走的走,说不清哪天就出现了新面孔,管不了那么多。”她说。但只要能一家人其乐融融,这些小事刘淑兰也便不大在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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慢慢地,她并不像在老家时那样,左邻右舍地瞎串门,她也开始像个城市人,每天低头忙自己的事情,只跟三五个熟人联络感情。每天伴随她的,是即使“看不到也能听得到声音”的铁轨和高架桥。

在这里,本地人已经不多,像刘淑兰这样的外地人占据了大多数。南腔北调,让刘淑兰觉得“挺新鲜”。但随即她发现,“似乎只有老乡最好打交道”。

刘淑兰没有找工作,她自告奋勇到北京来,是为了照顾年纪渐长的丈夫和出生不久的孙子。在衙门口村最初的时光,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。

几乎都是平房的衙门口村紧邻西五环主路东侧,西面是一个高楼耸立的商业小区,北面三站地可至地铁站,是典型的城中村。两年前,它曾被作为城市化过程中的小村落典型,吸引了几位大学生来此调查。

第一次在村口下车时,一辆火车从她头顶的铁轨上呼啸穿过。她突然感到有些心酸:“陌生的生活开始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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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年前,46岁的刘淑兰跟着丈夫和两个儿子,从山东老家来到北京打工。通过老乡介绍,全家在衙门口村落了脚。

“多年轻啊……”她感叹道。

关于出事家庭,她并没有多少接触,只知道死者“刚搬到这里不久,租房住,31岁,四川人”。

事发地点位于北京市石景山区衙门口村,在这个流动性很强的外来人口聚居地,刘淑兰没什么朋友。

铁轨下的村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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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其他街道上的黑诊所,依然在昼伏夜出。

“那家诊所开了好几年了,之前也没出过事。”刘淑兰有些疑惑,而对于官方称谓———黑诊所,她觉得,也没什么不好听的。

如今,距离事发日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,出事的黑诊所已被有关部门取缔,但衙门口村的村民依然有些惊魂未定。

这个理由,让她至今有些怀疑。

刘淑兰的脑子“嗡”地一声,赶紧放下搪瓷盆,背对着小伙子,疾步朝着西后街的方向走去。等她走到时,已经围了不少人,她问旁边的人“是怎么回事”,后者告诉她:“好像是输液输死了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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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不及放下盛满粽子的搪瓷盆,刘淑兰便匆匆跨到门外张望。“出事了!”从声音传来的方向跑来一个小伙子,慌慌张张对她丢下3个字。

“出事了!”一声凄厉的喊叫划破了北京市石景山区衙门口村端午节的傍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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